谷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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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弯弯向东流
（一）
“老大，我明天回美国了，今晚请家里人聚一下，到时你们全家都来啊！”
“怎么这么匆忙？黄金周不是还有几天吗？”
“老大，你这个国庆名字叫得真是不冤枉，这是中国国庆，又不是美国国庆！唉，身不由己的，公司出了点事情，只能提前回去。”
“唉，老二你也是真辛苦，年纪不轻唻，自己也要晓得保重身体！这么干哪能吃得消？哪家酒店？”
“知道知道，每次都啰哩啰唆的，像个婆娘一样，知道你关心弟弟的！塞那河畔，六点钟一定到啊。”
“好，晓得了，到时见。”
临近日落时分，阳光已经从太过热烈转为温情含蓄，呈现出橙红明亮的暖色基调，美丽而急促，珍贵而短暂，仿佛在沉落之前要格外展示一番，给人留点念想？
这里是上海的复兴西路，一条绿树成荫、富丽摩登的马路，幽静中透出大气，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属于法租界的近郊一侧，两边多为花园洋房和公寓，很有情调，由于观光游览的人流逐日增多，两边的洋房里增设了一些小资餐馆，文艺咖啡屋，特色门店等，适合旅者们来这里品味上海特色。
塞那河畔酒店门口，临近下班高峰，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派繁忙而又秩序井然。一辆天蓝色大众“吱”地一声停在路边，一位男士随即钻出车门，只见他中等个头、长方脸型、肤色白净、身材瘦削，黄袼衬衫搭配乳色直筒长裤，正转过身准备迈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迷你宝马如入无人之境，似乎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根本无视前面的这个男人，从外侧猛地冲了上来，“唰”地一下将他整个撂倒，跟着丝毫没有减速，反而疾驰过去，向前疯狂行驶二十多米，又似乎突然遭遇了电击一般，猛地停了下来！
私家车上跌跌撞撞冲出来两人，显然是母子俩。女人跌跌撞撞跑过去的一瞬间，喉咙口发出嘶声裂肺的一声大叫：“啊——！”接着跪倒在地，将丈夫的上半身紧搂着抱在怀里，跟着就是涕泪横流地高声哀嚎了…男人半脸鲜血，左半侧白净，右半侧赤红，脑袋耷拉在一边，已经像煮熟的面条，完全坍塌绵软了。男孩哆哆嗦嗦拨打着手机，前后的车辆被迫停了下来，很快排成了长龙，马路边立即聚拢了一群人，围成了半个圆，饭店里又奔出来一些人……
晚上九点，华山医院手术室门口。CT检查结果显示，李国庆右侧颅骨严重受伤，身上肌肉挫伤，几处小的骨折，所以没有任何耽搁，立即推进手术室。现在头十个人坐在这里，除了小玲母子俩，其余都是从酒店直接过来的，国庆的母亲、弟弟国盛，阿姨老两口以及表妹一家三人，还有两个多年的邻居。小玲一直不停地哭泣，几次哽咽不止，最后就是断断续续地抽泣了；婆婆开始一番嚎啕大哭，毕竟是年龄大体力不支，最终把头仰靠在墙上闭起眼睛独自垂泪了；其他人先是长吁短叹，感慨半天，过后也是自动停止没有了声息，坐在那里默默无言。
十点左右，轻轻悄悄进来两个人，自我介绍说是“她”的父母。小玲一听立即跳起来冲到面前，大声质问：“肇事者呢？那个害人精为什么没有来？！害人精的东西，叫她马上来！叫她来看看！到底会不会开车？！根本就是个疯子！把人撞倒了还不晓得停车，一路压过去！到底是人脑还是猪脑？！活脱脱是个马路杀手！国庆被你们害惨了，被你们彻底害惨了！现在躲着不见面了？这时候做缩头乌龟，能躲得过去吗？！马路上不是张牙舞爪的，像只螃蟹一样？打电话！叫她马上来，必须马上过来！”两个人一叠声说着对不起，小玲气愤地说：“对不起三个字就行了？有什么用？！真是太天真了！叫她自己来！叫她自己来面对！这种猪脑子怎么拿到驾照的？到底有没有驾照？！”一群人先是七八个一起发难，渐渐地你一言我一句，三嘴四舌纷纷表达着各自的愤慨和谴责、观点和立场。男人一脸羞愧之色、一连忏悔之音，反反复复陪着不是，又低矮着声音告诉大家，说那个人是今年高考后拿的驾照，车子没有摸过几回，这不是刚进大学一个月，国庆节回来休假的？今天也是应同学之邀去参加聚会，肯定是高峰期车多、自身经验不足、遇到情况心慌意乱导致操作失误，所以闯出这么大纰漏。并说她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一直哭泣，觉得自己给别人造成这么大伤害，真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了…现在一家人非常惶恐、十二分亏欠，只能衷心祝愿病人早日康复，一定尽量弥补尽力补偿…跟着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联卡，说里面有2万元，并告知了密码，送到小玲手里，小玲留着眼泪接受了…
午夜时分，手术终于结束。医生出来告知家属，患者头部受伤严重，颅内出血量比较大，已经进行了右侧开颅，清除淤血、颅骨修复，须转移到重症监护室观察。现在人数减少了大半，只剩下国庆的妻儿、母亲和国盛、肇事者小杨父母六人。大家和护士一道将国庆送入ICU，小杨父母先行离开，其他人又坐了二十分钟，一行人起身下楼走向院部大门，即将分别时，几个人有一段对话：
“嫂子，对不住，我明天要回去。”
“…你哥哥这样…”
“没有法子，公司有事，我不回去他们解决不了。”
“你哥哥真可怜…”
“这是2000块钱，你拿着。”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身上没有多少现金，嫂子不要嫌弃！”
“玲儿，二子要你拿，你先拿着。”
国盛把一叠钞票塞到她手里，小玲站着没有动。
“…让你破费了。”
“嫂子这样说，让我真是汗颜。”
“我替你哥谢谢你。”
“一点小心意，望嫂子见谅。”
“要是今天不来饭店，该有多好。”
“玲儿，二子也是好心，想请大家吃个饭。”
“嫂子，对不起，我只是想—”
“不用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妈，二叔也是好意，谁能料到会有这种事情？”
“小叔明天走好，一路平安。”
“谢谢嫂子，祝老大早日康复。”
“妈再见，回去早点休息吧。”
“嫂子，我们随时联系。”
“回去吧。”
（二）
然而——
一天过去了，国庆没有醒来。
三天过去了，国庆没有醒来。
一周过去了，国庆还是没有醒来，人也转回了普通病房。
前两天，小玲克制自己，坚持耐心等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失，病房里一天天没有动静，她再也坐不下来，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每天几次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反反复复两个问题：病人为什么没有醒来？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主治大夫解释是患者颅内大面积出血，脑组织受伤，说如果大脑皮层功能受损严重，病人就会处于不可逆转的深度昏迷状态，丧失意识活动，但皮质下中枢神经可以维持自主呼吸和心跳运动，此种状态称“植物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患者就是通常所说的“植物人”，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小玲疯了似的在医生面前反抗、哭诉、哀求，有一天她冲进院长办公室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絮絮叨叨央告着：“…实在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不知道怎么办……请您一定给我做主……想想办法，请一定想想办法！这么好的医院，肯定治得了！他还这么年轻，孩子还没有成年，千万不能有事，千万千万不能有事！一定得好起来，一定得好好的！请您行行好，一定得救救他，请您救救他！求您救救他！求求您求求您……”院长把她强拉起身后详细询问了病情，直接告诉小玲，患者还是有希望的，建议：1、亲情疗法：植物人虽然无意识、有认知功能障碍，但往往对听觉刺激有反应，所以家属要像对正常人那样和他说话、聊天、讲故事。2、高压氧治疗：高压氧可以增加血氧浓度，改善脑部血液循环，促进网状结构的激活和大脑功能重建。3、中医理疗、针灸推拿等加以辅助治疗。
现在国庆一天24小时躺在那里，有时偶尔睁一下眼睛，但没有任何神采的空洞漠然，完全是无意识的，很快地又闭起来，不是很紧，中间还留有一道细细的缝隙，能看见眼球在里面打着转儿，有时快一点，有时又缓慢得很。后来小玲实在耐不住，试着刺激他一下，像挠脚心、揪耳朵、掐手腕，特别加了三分力道，他也有所反应，知道睁眼、歪嘴、往后躲，有两天夜里他有抽筋，小玲给搓一搓、揉一揉、拽一拽，他也就安稳了。有一次小玲擦身时，发现他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发出声音似的，小玲赶紧喊了两声，但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小玲暂时预请了两周事假。她在电话里把情况泣诉一遍，几句话中间哽咽停顿三四次，园长很是同情，让她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安心照顾病人，并表达了自己深切的体恤抚慰之情，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一定施以援手。国庆是一所市直属学校的中学教师，惊闻噩耗后主要领导都来探望，国庆平日待人和善温良，这几天同事们陆陆续续来得亦是不少。老师们睁大眼睛凝视着病床上毫无生气僵尸一般的的患者，感怀着一周前还是那样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一个个皆是长吁短叹、百感交集，不约而同叹息着人生的无常，真是天皆风云不测、人皆祸福旦夕啊…
接下来的工作是安排鼻饲，虽然一直不愿面对，但终究还是走到了眼前，已经逃避不了，植物人的可能已经无法避免，只能定下心来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国庆不能长期靠白蛋白营养液维持，所以半个月后，在医生建议下，小玲购置了破壁机，其它用品均在医院购买。两家的母亲全部参与进来，并有了明确分工，国庆的母亲负责上街采买，亲家母负责加工，小玲负责来回运送和医院这一头。
这项工作说起来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实际却是繁杂琐碎无比。因为每次不宜过量，又要保证营养充足，所以小玲征得医生同意，计划每天鼻饲5次，早中晚与上下午，前面三顿主要是米面菜蔬，后面两次水果牛奶辅助，按照医嘱，开始简单一些，以后逐渐添加肉蛋鱼虾。三个女人每天忙得团团转。婆婆给自己规定，每天上街起码采购十个品种，原则是量少样多，尽量争取营养齐全。为了保证新鲜，她每天清早五点钟就拎着菜篮去农贸市场。姆妈直接搬到女儿家里了，因为心疼小玲，早上坚持让她睡上一小会儿，老人同样五点钟起床，先把白米稀饭熬好，加上剁碎的鸡胸脯肉，起锅时放一点菜叶，当然每天更换着做，鸡蛋煮熟剥壳，馒头蒸热，先伺候上初中的外孙吃好出门，再在机器里舀上一些米糊，加入¼个鸡蛋、一小点馒头，自然是捏成小粒，又倒入一杯开水，淋上一滴香油，撒上几粒细盐，一起搅得粉碎，最后装入保温桶，等女儿吃过拿走后，两位古稀之年的亲家，一起收拾着灶台桌面，相对无言地咀嚼着咸菜馒头，下来就是着手准备国庆的第二顿了。
小玲走进病房，先到床边看了两眼，他还是那样平躺着，被角和昨晚自己离开时一样，不曾动过半点，脸上没有表情神情木然，仿佛一副模具只能任人摆布。小玲打来两壶开水，倒出一些凉上，把注射器胃管清洗、开水灌进软管、捏住两头来回用力晃动加以清洁，又给国庆洗脸、擦牙、清鼻、梳头，然后开始伺候丈夫进食。只见她用棉签仔细清洁一侧鼻腔，用液体石蜡润滑塑管前端，用镊子夹住胃管一头，沿右鼻缓慢插入，看着丈夫没有反应一点点接受着，软管深入约三十厘米处，她停了下来；转过头口试了一下杯中的水温，先吸上一些热水慢慢推送，这是每日进食的前奏，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是为了监听水声检查软管有没有到达预定位置，二是需要先行温胃；再将针管装满流食更加缓慢推进他的鼻腔、咽喉、食管、胃部，这须格外细致耐心，因为稍一用力或是用速，国庆就会呛咳出来，不仅溅得满脸满床，而且做了无用的功夫，又须重新整遍来过。经过几天的摸索，小玲总结出每管用时4分半为妥，大约一刻钟后，针管流质全空，她捏紧鼻孔边的软管，轻柔而迅速拔出，把所有器具撤去卫生间清洗，再放入脸盆冲入开水，浸泡半小时再次清洗消毒。
四十分钟后，小玲给国庆擦身。她解开丈夫上身衣扣，完成后立即扣上，顺手拉上薄被，次序是先上后下先前再后，仔仔细细进行了全身清洁，替他翻身时不由感叹，亏得国庆不重，否则凭自己小小的身架，完全难以搬动。最后把他的双脚也同身体一样，先湿布一遍，再干布一遍，这样整个下来，国庆清清爽爽躺着，应该是舒服自在的，发现丈夫脚指甲长了，她提醒自己下午不要忘记带上小钳子。
现在，她擦去脸上星星点点的汗珠，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上一口气。坐在丈夫床头，小玲拂拂他头发、摸摸他脸，又揉揉他耳朵、捏捏他鼻子，最后两只手握着丈夫的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对着他的脸说起话来。
“老公，你知道吗？那次我们单位发了一把菜刀，我打电话让你来拿，你到办公室我递给你，结果你满脸惊讶地说：‘就这点小东西，你还让我开车来幼儿园？’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老师们都笑了半天，现在这件事成话把子了，魏老师上个月还开我玩笑的。”
“老公，上礼拜你烧饭，让我帮忙把土豆切丝，结果我弄了很长时间，你还说我切得太粗，说不是土豆丝，简直是土豆条，我生气不想吃饭，你哄我来着，你说的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你说……你说……”
小玲眼睛里涌出了眼泪，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起身一把抱着丈夫的头，脸贴着他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先是呜呜咽咽，后来渐渐高声，伤心难过之余，再也顾不得身处病房、顾不得他人在侧，放声痛哭着…她就这样一直搂着哭着持续了很长时间，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知是根本没有听到，还是完全无力回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丝毫不为眼前的情景所动，仿佛是橱窗里陈列的一尊假人。
（三）
这天上午，小杨的父母前来探视，她还是没有露面。一进病房，年过半百的两个人就分别立于国庆的床头两侧，足足站了二十分钟。他们仔细观察着下面的这个“活人”，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两双睁大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几乎没有离开过一步。女人有一霎时闪出一个心念：多么期待这个人能够睁眼怒视自己一次，或是迎面吐出一口浑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呆呆站立的两个人最终不幸地发现，深睡状态的这个人始终只有一种姿势、一副神情，似乎脱离了喜怒哀乐般的神色漠然，精神灵魂可能早就游离出去，而且已然走远，不知云游到了何方，只剩一具无用躯壳留给他的亲人，以作一点怀想期盼。两个人终于确信了一件事情，就是眼前的这副皮囊，已经从动物退化回去，回归到他祖先进化之前的形态，十足的原始生物了。夫妻俩心情格外沉重，满脸凝重之余，找不出合适恰当的语句，不知道说点什么，也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太过轻悄，已经吐不出口。小玲这回也是沉默寡言，神情淡然，不再愤怒反抗、不再哭泣哀求、也不再侧目而视，仿佛已经超越了难过悲伤，白皙的脸上神色犹如她的丈夫，对眼前的一对男女完全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了。
过了一会儿，小杨的父亲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联卡递给小玲，说卡里有12万，密码和上次相同。夫妻俩坐了下来，女人告诉小玲，说男人是酒店保安，自己在工厂上班，住的是几十年的老房子，小四十平米，紧紧巴巴刚够三个人转身下脚，不过有独立的厨卫已经满足，比起厂里的姐妹自己还算不错，这几年女儿上学补课花费很是不小，这12万已是清仓，后面只能卖房了！只盼望上天保佑国庆，能够尽快清醒过来，否则后面真不敢想，一点都不敢想！说着女人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小玲忍不住对她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不敢想，一点都不敢想！可这一切是谁造成的？你女儿为什么不来？肇事者为什么一直不来？！一定要叫她来！让她来看看现场长点记性，你们这么惯着她没有好处！她还年轻，以后的路长得很，一定要让她吸取教训！”
半个月后，医院安排做高压氧。其他病人分坐在舱壁两侧，国庆只能躺在小床上，位列中央占据双倍的面积，由医生在舱外统一操作控制，指令输入超出一个大气压的纯净氧气，以期改善提高患者的血氧含量，促进血液代谢，改善机体循环，排除有害气体，达到治疗恢复的目的。具体安排每次三个时段，每时段吸氧20分钟，间隔休息5分钟，一小时后结束，每日1次,10次为一个疗程。十天下来，国庆的脸色倒是红润了一些，除了每日里多睁几回眼睛，偶尔伴有一两声咳嗽，其余几乎没有改变，依旧直挺挺躺着、昏沉沉睡着，依旧是与世无争地神态平顺，依旧是外甥打灯笼似的一切照旧。
这天上午，国盛打来越洋电话，小玲正在给丈夫擦身，一只手边扣着他的上衣纽扣。
“…还是老样子。”
“嫂嫂辛苦了。”
“我辛苦倒是其次，你哥哥真是可怜！一天24小时躺着，不会吃喝不能睁眼不能说话，只有半条性命，就剩一口气在熬着。”
“唉，我听说高压氧不错，以为会有点效果，谁知道一点不起作用！”
“医生说这个再不能改善，短时间内很难清醒了。”
“老大这件事是个意外，但意外的代价太大了。”
“…要是那天不去酒店，可能还是以前的日子。”小玲说着随手替丈夫盖上被子。
“谁能想到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嫂嫂还是怪我了。”
“没有，我只是这样想，其实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嫂嫂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谢谢小叔，你哥哥一时半会可能醒不过来了，这几天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感觉很不真实，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你说国庆的下半生难道只能躺在床上了？”
“老大真是苦命人！嫂嫂也不要想太多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吱一声。”
“国庆出事以后，夜里我总是闭不了眼睛，你说他这么善良的一个人，老天为什么这么待他？为什么要给予他这么残酷的惩罚？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完全自欺欺人，实际是骗人的鬼话，好人磨难更多！”
“嫂子你一定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多想！老大靠你照顾，侄子上中学也是不能马虎，你这样有点让人担心呢。”
“我也就是随便说两句。过几天是高压氧下一个疗程，如果再没有好转，只能把他接回家休养了，医院花费厉害，已经负担不起了。”
“对方应该负责的！把人撞成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不行和她打官司！” “官司肯定要打的，不过那家人经济能力一般，到时候什么结果还不一定呢。”
“嫂子请一个好律师，虽说律师费高一点，但如果能争取到很好的利益，还是划算的。”
“真打官司律师肯定要请的，这些我一点儿也不懂。”
“一切由嫂子做主，你和姆妈都辛苦了。外甥还好吧？”
“就那样吧，国内中学生都辛苦一点。弟妹她们都好吧？”
“她们娘俩还是老样子，难为嫂子了。”
“医生进来查房，先不说了。”
“嫂子再见。”
（四）
三个月后。
国庆已经回家，小玲也已上班，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完全交给了两位老人。婆婆一如既往清早就上街采买，有时下午还须出门一趟，她早就固定下来在几处摊点采购，因为这样才能允许自己量少样多，每一品种少则几两，多则半斤，十余种称算下来也是繁琐，老板知道情况后已经照顾了，自己也节约了时间，所以她已经很感激也很满足了。姆妈一如既往进行加工，自然是按照孩子、病人、其他的顺序进行，当然很多时候也没有区分得那么清楚，一定秉持兼顾为先的原则，如排骨炖汤先一锅煨好，只需夹出一两块剪成小的颗粒，和其它菜蔬合并打碎就妥了。上下午给国庆喂食的工作主要由婆婆完成，姆妈当然自动加入辅助，从前期准备到扫尾结束，往往需持续一个多小时，两人虽说是小心翼翼，常常还是手忙脚乱，可能是没有得法，有时会弄得国庆呛咳出来，几次喷溅得满床满身，两位老人这时更加紧张，虽然是寒冬腊月，额头上仍然冒出晶晶亮亮的汗珠，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默默无言地再次伺候一遍。
小玲现在基本取消了坐班。院长也是五十多岁的女人，听着她难过悲伤的诉说，看着她泪水涟涟的模样，不等小玲张口，主动提出只要她把课时完成，事情做完，就可以提前一点回去。小玲眼看着领导充满关切的眼神、耳听着她温暖贴心的话语，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谢谢”二字，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敬意；姐妹们也纷纷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搭班的老师更是提议她把上下午的课程集中调剂到一起，这样小玲每日里只需工作半天，其余不用理会，班级交由她全权管理，这样的调整对小玲而言自然是高效合理，她也就依照这种模式重新上岗了。
这天早晨，天空阴云密布看不见阳光，似乎有风雪即将来临。小玲从家里出发赶去上班，走到半路，一位家长跑上来招呼，道过早安后告诉小玲，说刚刚在后面没有认出是她，和去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小玲下意识站在原地审视自己一番后，忍不住哑然失笑：以前上班是五分钟的车程，国庆总是先把她送到幼儿园，如今是二十分钟步行，不过也锻炼身体；以前一直是乌黑靓丽的披肩长发，拉直削齐或染色卷烫总有造型，如今是一根马尾辫清爽利索，依然是光泽乌黑，只在额头鬓角处增添了一点灰色；以前下班走在路上袅袅娜娜娉娉婷婷，那么姿态婉约，如今是无问西东只管大步朝前，不再注意行人街景；以前是朱红小坤包永远斜跨只作装饰，如今是拎着帆布购物袋，不过也还是朱红色，以便随时塞进一点什么；以前的冬季经常是各种的彩色羊毛呢长款大衣搭配纯黑的厚绒袜裤与高高低低的时令女靴，现在则换成了深蓝的直筒牛仔加上棉袄，脖子上美丽的丝巾小姐们已经不见踪迹一律告别了，更别说纤纤十指上套着的那一双细长的真皮翻毛手套……小玲低头紧走着，心中感叹今年的冬天格外早了一些。一阵寒冷的西北风从领口灌入，钻进她的毛衣抵达胸部，最终穿透了她的身体直达心底某处，小玲不由得一阵哆嗦，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两家的官司也已提上议事日程。国庆在医院那一段，小杨的父母又来过两次，但没有再拿钱，小杨依然没有出现，因为已经去了学校。小玲又打过两次电话，催促对方付款，对方可能确实无款可付，抑或是想拖拉推诿，一直闷声不响没有回应。国庆住院一个半月，从脑部开颅手术到ICU重症监护再转普通病房，总共花费二十四万，两家各自陆续付出一半。亲戚们已经有所表示，不过让人奇怪的是，好像几家都商量过的，婆婆小叔阿姨表妹，每一家的数字一模一样，均是两千元。现在家里每日开支亦是不小，小玲已经感觉有些承受不住。这天上午没有课，她在家拨打了几通电话。
她先拨给表妹，这个阿姨的女儿，丈夫昔日的亲密玩伴：
“丫丫，你好。”
“玲姐好，我哥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如果没有一口气维持着，就跟桌子板凳没有区别了。”
“真是不幸！只能慢慢恢复，把心态放平，说不定有一天会有奇迹出现。”
“医生说植物人三个月没有清醒就困难了，但愿吧。”
“唉，我哥也真是倒霉！偏偏遇到那么个人，还不是一般的马路杀手。”
“不说这些了，丫丫，我想跟你开个口。”
“玲姐，我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听着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你哥虽然躺在家里，每天耗费却是不小。”
“可是，我现在不在上海，和杰森到法国来了，在他父母家，过圣诞节的。”
“哦，到圣诞节了？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你们哪天回来？”
“还有几天，回来再说，这里人多，杰森来了，玲姐88。”
“你玩吧。”
小玲放下手机呆呆坐了五六分钟，两只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最终把一只手又伸向这一款小小的诺基亚。
“小叔好，现在忙吗？”
“嫂子你好，今天的事情忙完了，现在在家里。”
“你哥哥回家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情况总体平稳。”
“我上次打电话听姆妈说了，嫂子你辛苦了。”
“最辛苦的是两个老人，我毕竟年轻一点，再说又能怎么办呢？”
“是啊，都是七十多岁了，本该轻松享福的，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没有法子。”
“我犹豫几天了，还是想跟小叔商量商量。”
“嫂子不用顾虑，你说吧。”
“现在我压力很大，你也知道我们的情况，这个经济状况…”
“嫂子你先听我说一下，可能哥哥跟你说过，我这个也是小公司，最近财务出了点状况，上个月差点倒闭！家里这种情况我也不会跟你们说的，这周你侄女申请了几所高中，你知道美国的私立高中费用都是很昂贵的，能不能筹凑出来还得打个问号，我和你弟妹两个正发愁呢。”
“你哥哥躺在床上这个样子…每个看到的人都是不能相信…你能忍心不管他？”
“问题是拿不出来，对不起，嫂子，我也是没有办法，马上不是要开庭了吗？我建议你先向别人挪借一下，法院判下来就可以还的呀。”
“国庆出事第二天你就走了，国盛，你主要是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你哥哥躺在床上的样子，如果看到了，我相信你不会这样说的。”
“对不住嫂子，我今朝的确是自身难保，已经有心无力。”
“你们从小在上海一起长大，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国庆跟我说过多少次你们小时候的事。”
“嫂子我真的很汗颜，等过了这一段，看看能不能缓过来一点。”
“不用了，我们自己解决，我想老天总不至于把我们一家人饿死吧？”
“你这样说我也是没有法子，希望嫂子体谅。”
“顺其自然吧，一切交给命运，听天由命好了。”
（五）
半年后。
法院已经下达判决：2015年10月3日18时左右，李国庆带家人赴宴复兴西路，停车于某酒店机动车位，时值下班高峰，李从外侧车门下车，被后面杨莉驾驶的福特撞伤，因车速过快导致李某头部颅骨重伤，经过手术治疗，目前仍为植物人状态。本次交通事故事实清楚，后果严重，责任清晰，经综合酌情合议，总计赔付60万元，双方责任比例划分为2∶1，故杨某赔付40万元人民币，李某自己承担20万，请对方十日内遵照执行，不得拖欠延迟。
目前杨家合计赔付到账28万元，小玲自己支出头十万，如今又把家里的小车变卖了6万。
这天，国庆姨妈来看望姐姐一家。看着小床上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外甥，似乎永远没有了康复的可能，再者国庆从小是她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做阿姨的心疼怜惜、感同身受之余，不免又是一番长吁短叹，陪着洒下许多热泪。坐在病人床头，老姐妹唠起了家常。姆妈自然问起了外甥女的近况，做妹妹的半数落半无奈地说：“你不说我都不想提了。三个人这次去法国，花费太厉害。我先问丫丫，这孩子还不告诉我，后来问杰森，他说八万多，前后只有半个月光景，花钱就跟淌水一样。我忍不住说了两句，你知道这丫头说什么？她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可能跟你们上一代活法相同。以前是人为钱活，实际应该钱为人活，钱是替人服务的，只有给人带来快乐享受，才体现出它的价值。’他们消费观念跟我们完全不同，基本是三观政策：吃光游光花光。你说现在倒是潇洒快活，以后要是有点什么事情怎么办？说了根本听不进去还招他们烦，唉，我也是没有办法。”姐姐安慰她：“小俩口都在外企上班，杰森还是总监，收入摆在那里，再说法国人家里条件不是不错？他们年轻人会打算，你不用发愁的。”阿姨眼睛瞅了瞅国庆，见没有任何动静，知道他还一直在熬着，也知道可能永远这样熬下去：“杰森家里不管他们，西方国家儿女只要成年，老的不管小的，小的不问老的，他家里指望不上的。我也管不了这些，说多了还讨人嫌，就算要说点什么也只能和丫丫私底下说两句，法国人那里我从来不说。就是这样丫头还烦我呢。”姐姐关切地问：“那你和妹夫最近去的也少？”阿姨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很少去。人家要自由要空间，不希望被打扰，小孩上学自己走，不允许接送，家务有保姆，我们去了也帮不上忙，顶多聊聊天，还只能陪着小心无关痛痒说两句，所以不大想去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倒轻松自在。”姆妈由衷地对妹妹说：“你们两个年龄也不大，身体又好，一年出去旅游几次，轻松自在多好，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多少老年人在为儿女忙活，多少人退休后在当老保姆？还是倒贴工资免费干活去的。”听到这里，阿姨脸上开朗了许多，露出盈盈的笑意：“是啊，这样一比较，还是不错的。顺其自然吧，唉，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其实仔细想想，丫丫说的也有道理：‘个人对自己负责，每个人把自己过好就行了。’你说我们结婚那会儿，也没人管我们，都是自己管自己，孩子也是拉扯在身边，不也好端端过来了？”姆妈也伸头望一望儿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姐姐我不是现成的例子？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国庆能够醒过来，再当保姆我都没有怨言了。唉，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有没有到头的时候？”说着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抬起手背擦拭了几下，之后就不再言语了。阿姨拿出一千元钱，让姐姐自己买点吃食，姆妈推辞几次最终接受了五百元，说亲戚们前面已经花费不能再增添麻烦。阿姨接着劝解几句，无非是让姆妈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劳累，不要想得太多之类，又问了小刚的学习，叹息小玲确实不易，从前是家里的花瓶，专供陈列欣赏的，自从国庆出事后已经变换了一个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了。真是人生无常、造化弄人…之后陪着坐了一会儿，也是没有再多言语，可能确实不知道如何劝解，亦不便再说些其它琐事，二十分钟后不顾姐姐挽留，坚持起身告辞了。
这年的冬天很是寒冷，两位老人每日挤在沙发上，睡眠亦是不好，临近大雪节气时，婆婆的哮喘发作了，先在家里自行喷药，谁知反而益发沉重了。小玲只好安排老人住院，这一下两头根本照应不过来，过了几天只能把国庆也送进医院，请了小时工两边照应。母子俩身处同一家医院，分住在隔壁楼房。那几日午后一段时间，老人总会站在自己病房窗户前，向着南边深深遥望一会，默默站上半晌；后来稍好一些，就硬撑着先步行下电梯再上电梯步行，几乎用掉全身力气才能挪到那个病房，挪到儿子床前，边坐下来歇一口气，边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可怜人，似乎已经几年未见似的。国庆还是那样昏睡着，还是那样眼睛永远半闭着，留有两条宽宽的缝隙，偶尔地这边眼珠先缓慢移一点，几分钟后那边眼珠再缓慢移一点。脸还是那样有点瘦削，面色白净了一些，还是那样目中无人无物，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迷蒙混沌的世界里，仿佛真正悟透了人生、参透了人世，一切的爱恨情仇，一切的喜乐悲苦，什么皆是放下了，什么皆是抛开了。看着这个对自己漠不关心、视而无睹的儿子，看着这个不认娘亲、抛妻弃子的不孝儿，老人长叹一声，轻轻抬起手腕，用病服衣袖擦一擦自己眼梢，又拉一拉被角把不孝子肩头盖好，伸手抚一抚他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犹如几十年前抱他在怀一般，细细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脸颊，期间有一滴泪忍不住掉落下来，打在他的嘴角一侧，老人一边揩拭一边对着他的脸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老大，你小时候书念得好，学习上没要我们烦过神，老二经常调皮捣蛋，没少讨你爸打，你胆小一些，有时还要弟弟保护。那一次你在外面被人家欺负，结果是老二帮着出头的，那一年你多少岁来着，十二还是十三？你和对门的小子放学后出去捡煤球，结果你们两个争抢着打起来了，他吃了亏回来喊人，几个小家伙把你拦在路上，那一次你吃了亏，后来听说被人家打得嗷嗷叫，像杀猪一样鬼哭狼嚎的，我和你爸上班根本不知道，二子听别的小鬼头说了赶紧跑去，一只手抓着一块板砖冲上去，跟那几个人拼命。那几个小家伙仗着人多势众，以为会赢过二子，后来发现老二跟疯了一样，完全把小命丢到一边跟他们干，几个小家伙全部吓得掉跑了。那天你俩都挂了花，你更可怜了，鼻青脸肿血呼啦几的，头上起了几个包，有一个大包软得很，过了一两个月才慢慢吸收掉的。晚上你爸问你，你死活不说打架的事，一口咬定说是自己跑急了摔的，第二天才听老二告诉我们，这件事我印象很深，你应该还记得吧？”
“老大，你上个月回家情绪不好，唉声叹气的，我问你什么原因？你说这次职称没有评上，说什么只看论文和公开课，不认学生成绩。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照理说一个老师只管把学生教好就行了，其它的应该不重要是不是？我不是劝你，不要生气不用着急，今年不行大不了明年再来，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有手有脚还怕没碗饭吃？谁能想到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出这么大事情……儿啊，你的命好苦啊……呜呜……我的儿啊，你一天到晚睡在这里，一点动弹不了，肯定非常难受吧？我说的话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啊？……呜呜……儿啊，你真的能放下你的妻儿，舍得我们了？你要是能听见一点点，就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的老母亲……呜呜……”
“儿啊，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也不要怪老二，他不是有心的，只能怪你命苦，命里有这一劫……呜呜呜……他在外面也不容易，一家子就指望他一个，现在混得也不好，也帮不了你什么，你不要怪他啊……我的二儿啊，你漂洋过海这么远，看也看不见，回也回不来，你也是命苦啊……呜呜呜……我的儿啊，你俩一个就剩半条命，一个几万里路，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你们让我怎么活啊……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我还怎么活啊？这种日子叫我怎么过下去？老天为什么不把我收了去……呜呜呜……我也活够了，老天爷开开眼，你把我收了去，让我大儿活过来，求求你，你老人家开开恩，开开恩吧……呜呜呜，让我儿活过来……呜呜呜，让我儿活过来吧……”老人上身伏在床上，搂抱着儿子双肩，把脸埋在他怀里哭泣了很长时间，旁边的病友过来劝慰很久，又拍着她背部扶拽她坐直，终于停歇了下来，护工端给她一杯水，几个人默默无言，陪着洒下许多眼泪。五分钟后老人起身走向门口，只见一身很旧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裹挟着她早已萎缩的身姿显得格外矮小，齐耳的短发花白了大半，浑浊的眼睛凝望着前方，空濛濛的不知注视些什么，腮边残留着少许泪渍，仿佛早已掏空了全部的精神气力，慢慢腾腾一步一挨地拖挪着身体出去了。
（六）
时光荏苒，犹如流水一般向后徐徐远逝，总是固守着自己恒定的节奏。中年一到，世人都会感叹日子流失得太快，每天都是飞一般逃遁开去，稍一疏忽，一周又溜走了，根本无处寻觅，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方。小玲却没有这种体会，因为每一日都是辛勤劳作、忙忙碌碌，每一日都是繁杂琐碎、家务日常，每一日都是风风火火、满负荷操劳；一天下来躺到床上根本筋疲力竭、不想动弹了，不过也有好处，现在每晚一挨枕头，她几乎很快就能入眠，随即小鼾响起，如同蜜蜂一样嘤嘤嗡嗡了。有时压力大也会失眠，紧张焦虑半宿睡不着，睁着眼睛注视着窗外，她现在有了新的习惯，比较喜欢开窗睡觉，看着天上的星星，似乎自己也不孤独，觉得它们在陪伴着自己；每当有星星眨眼一闪一闪时，似乎那就是在给予她某种启示，给予她新的希望，让她觉得每一日不再漫长无边，不再艰苦难捱，不再望不到尽头，似乎又有了新的盼头。
新的春天到来时，国庆和小玲单位都组织了募捐。
就在国庆出事那一月，六中的领导第二次来看望时，发现国庆已成植物人，也发现住院资耗不菲，小家庭很是局促紧缺，曾经暗示过这层意思，但在征求家属意见时被婉言谢绝了。小玲心里不愿意也很排斥这件事，表示不愿给同事们增加负担，因而也就作罢了。春节后新学期伊始，学校工会组织到家里来探望，小玲上班去了。主席先仔细观察了一阵病人，接着一番安慰劝解，又询问家里是否困难，有否需要帮忙？两位老人眼瞅着来人的张张笑脸，耳闻着主席温润亲切的话语，仿佛和煦春风轻轻掠过耳畔，感叹真是遇到了好人，再也控制不住各自的情绪，一个个倾情倾诉了。姆妈哭哭啼啼加上絮絮叨叨，把家里的情况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前后进出的经济账目和眼下的亏空紧张向几位领导详详细细作了汇报。注视着奄奄一息的病人和两位老妇人的朦胧泪眼，感叹着一家子老幼病弱的艰难处境，几个人都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于是回去路上商量，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一定得做点事情，最后一致决定回去后动员学校捐助！回校后张主席立即把校长书记请到一处，就李国庆问题向最高领导层进行了沉重而又沉痛的描述，两位委员也是情绪激烈纷纷发言予以坚决支持，最后主席代表工会提出强烈建议：组织捐款。
征得两位主管同意后，这项工作紧锣密鼓、热火朝天开展起来了。下一个周一的早操时间，隆重的升旗仪式后，国旗下讲话由张主席亲自向全校师生进行了慷慨激昂的动人演说。从李国庆老师的爱岗敬业诲人不倦、到后来遭遇的严重车祸、再到目前的濒死植物人状态，从两位老人的痛苦深重终日以泪洗面、到小家庭的困难无助艰苦挣扎，张主席言辞恳切、声情并茂，语言表情极富感染力，完全发挥出名师实力，展现出专家水平，说的是抑扬顿挫、文采飞扬、情真意切、滔滔不绝，全场师生听的是凝神屏息、鸦雀无声、心潮起伏、情不自禁，等到群情激昂、热血沸腾之时，张主席乘机画龙点睛，亮开嗓门归纳出中心主题，大声发出倡议：全体师生向李老师捐款！学生起捐20，教师起捐100，建议党员与中层以上干部起捐200元（当然如有特殊困难可以例外），实行下有保障上不封顶，并说这次将把各班捐款纳入文明班级考核范围，与教师捐款数目一同予以公示。
这一来有了竞争的意思，也充分挖掘出班主任的潜力。他们一个个有了压力，于是利用当天周会时间，在自己班级又是一番激情号召，为了保证额度与时间，交代孩子们当晚回家首先把这项任务搞定，特别规定明早一准交钱！两天后会计统计后汇报：教师共计16400元，其中主要领导六人加四位老师每人500元，党员中层与十八位老师每位200元，其余教师员工各100元，另有九位退休老师得知消息后，委托其中一位送来1800元；学生共计48920元，三个年级共二十七个班，学生单人最高缴纳200元，全校有十五人，100元的有四十三人，50元的是一百七十八人，五人0元，其余均为20元。
一周后，校长书记和张主席一行八人，浩浩荡荡又一次来到家里。张主席在李国庆床头把全校师生的心意交给两位老人，告诉她们这次募捐的全部经过，特别强调全校师生是怎样的积极主动、怎样的热情踊跃，并说学校已经将此事向上级部门作了专门汇报，为李老师一家申请了特殊困难补助，相信不久会有好消息，所以请老人家一定放宽心保重身体，以后有什么困难再向组织提出申请，只要是力所能及、政策范围内许可，学校一定责无旁贷、尽力去做。两亲家听着各位领导的温暖话语，仿佛缕缕阳光照进了心坎，照亮了心底的每一个角落。两个人四只手均紧紧拉着领导们的大手，久久不肯放开，激动得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只能不断重复着“谢谢！”“贵人！”“菩萨…”这样简单的字眼，也没有请人喝上一口茶水，也没有请人坐下歇息一会儿，不知是实在没有地方可坐，还是兴奋激动之下全然忘却了这一茬？
不久小玲单位也组织了一次捐款。因为只有二十几名教师参加，娃儿们太小自然不在此列，所以总计3700元。小玲也是含着眼泪从园长手中接了过来，感动感恩兼有伤心难过，复杂酸楚五味杂陈的心情中也只能说出一连串的“谢谢”了事。
这年的夏天，小刚参加了中考。
父亲出事以后，家里的一切发生了很大变化，小刚的学习跟着有了不小的改变。孩子以前作业只要有不会的，比如数理化包括英语甚至作文阅读，父亲大部分都能予以辅导、基本搞定。出事那天小刚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那悲惨的一幕，父亲血迹斑斑、母亲高声哀嚎的那一幅画面，如同铁浇铜铸一般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后来到医院看望父亲，国庆形同死尸、小玲痛哭流涕的那一副场景，孩子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几乎不能承受，心理遭遇很大打击，觉得笼罩自己的那一片晴天彻底坍塌了，已然失去了依靠。那几日孩子话语很少，沉默了许多，回想着父亲半死不活的身形，眼看着母亲痛苦无助的模样，小刚觉得不能再给家里增加任何的负担，以后的路只能倚靠自己，一切均要自己解决。学习态度端正过来，就有了一定的自觉性，他上课开始专心，作业开始认真，开头困难不小也不习惯，但已经下定的决心不容更改，难题必须自己钻研，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没有推迟多少，但期间很少玩乐走神开小差，学习效率自然提高很多。这一来小刚倒有了新的体验，原来以为不可能做出的题目，经过抓耳挠腮各个角度思考以后，大部分得到了解答，一个月下来小刚有了信心，以后家庭作业基本自己解决，偶有不会的部分，也不再到校抄袭他人，而是请教老师或同学，要求自己一定弄懂为止。
原来小刚的学习成绩一直比较稳定，总是位居班级二十名左右，没有什么波动，现在有了突破，呈现出慢慢上升的趋势。班主任家访了解情况后，对孩子产生怜惜加以关注，又看到他的进步，决定再添一把柴火，单独找他谈话，教育小刚一定认真学习，将来的前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并说当今社会，知识就是金钱，知识就是财富，拥有知识足以改变个人和家庭的命运，一切就看个人的拼搏奋斗；还把以前班级的几个成功范例，如数家珍般详详细细予以告知，又在班级两次表扬小刚同学的进步。这一来小刚想不努力都不好意思了，觉得不能对不起老师，不能辜负班主任期望，当然最主要还是成绩上升带来了成就感，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他对学习忽然产生新的兴趣，从此后孩子就像打足了空气的皮球一样，格外砰砰作响，在班级的排名就如他走在校园的大道上，一路铿铿锵锵着踏步朝前了。
小刚中考那两日，国庆的护工请假回去收割小麦，说农忙几天立即回来，小玲单位医院菜场家里四处跑，没有时间兼顾儿子，只在前一晚和儿子一同检查身份证准考证2B铅笔等，并嘱咐他早点出发、不要迟到、两遍审题、书写工整，又归纳出中心思想：认真仔细。小刚很是幸运，考点就在本校，考场就在隔壁班级，所以连看考场都省略了。那两日小刚一个人背着书包像往常一样，轻轻松松自由来自在回，几乎和平日没有区别，因而也没有感到特别的压力，他的中考就这样平稳顺畅地过去了。半个月后分数出来，两天以后各校分数线出来，小刚的分数出人意料地超出省示范高中二中录取分数线10分，顺汤顺水地填报志愿投档，随即跨入了离家最近也是向往已久的这扇大门。
（七）
一年后。
国庆还是一如既往躺在医院里，没有醒来。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婆婆的身体明显走向下坡，免疫力下降许多，阴雨天经常咳嗽不舒服，老寒腿也时常疼痛发作，每天蜗居在一室一厅的小屋里，已经很难下楼了。老人早晨起床后艰难烧煮一顿基本就是一日两餐的饭食，每天也会简单抹一抹桌椅扫一扫地面，因为拖把已经拧不干也使不动，再说也不敢把地面弄湿，否则万一滑倒就是苦难加深、雪上加霜了。不过老人也有自己的乐子，一周里的上午九点，她一定准时站在北边厨房窗口，对面的幼儿园正高声播放着音乐，几十个小朋友分站在几小片区域，由几位年轻的老师带领着分别做操跳舞、唱歌游戏，围栏边总有一些爷爷奶奶，一个个笑容满面观看着，欢声笑语交流着；老人一个人孤零零立在三楼，总是遥望着全程陪同孩子们游戏活动，看着天真活泼的幼儿稚嫩可爱的模样、鲜花一般的笑容，脸上也是笑盈盈的，心里也是欢喜的，有时甚至有些迷醉，神情痴痴傻傻的，让人不禁有些疑问：难道是她在前方某一深处又看到了国庆国盛几十年前的模样？小玲隔三差五会送来一大包生食，瓜果肉菜一应俱全，偶尔也会拎来米面牛奶，常常站着说上两句就要走，说是没有时间，婆婆也一定不会忘记掏出小小的塑料钱包，翻出花花绿绿的一堆票子塞给媳妇，当然遇到不能精确时，总会多付出一点，因为老人的原则是自己负担、不亏欠小辈。
有一天小玲过来时，老人把她留住了，说有一件事商量。小玲随手抓出一把豇豆掐断着，边坐在婆婆对面等待，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不由得抬起头，发现婆婆正深深注视着她，不自觉有些局促了，笑着问：“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老人起身走到面前，拿起她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低低地说：“玲啊，这一年多你辛苦了，放弃吧。”小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妈，你说什么？！”老人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放弃国庆吧，你对得住他了。”小玲一下扑进婆婆怀里，紧紧搂抱着她，两行热泪猛地迸发出来，大声哭喊着：“妈——！”婆婆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先控制住自己，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媳妇的脊背，低声细语说：“玲啊，这回让妈做个主，你听我的，放弃。”小玲一时间心里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时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婆婆怀里畅快恣意痛哭着，犹如委屈已久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得到了宣泄。婆媳俩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啜泣着，持续了很长时间，半晌才各自收起眼泪。这一刻，两个人觉得很是悲伤难过，又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柔柔软软温温热热的。小玲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两边脸腮，又帮婆婆拭去脸上的泪渍，顿了一顿，才定定地说：“妈，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老人冷静地说：“孩子，你要知道，国庆是醒不过来了，不能再让他拖累你和小刚了。”小玲搀扶婆婆靠在沙发上，自己重新坐回椅子里，平静地说:“妈，这个问题我考虑过，而且想过不止一回。你听我说，过两天我打算把国庆转到中医院去，我已经详细打听过了，那里费用便宜不少，这样一来国庆就不会拖累我们太多，他的工资基本能够维持在医院的开销，不需要贴补多少，等于是他自己养活自己；他在，这个家在，他不在了，这个家就散了；再说国庆以前怎么待我的？妈是一清二楚的，他照顾我15年，我照顾他10年应该吧？”老人怜惜地说：“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你拖垮的。”小玲摇了摇头：“不会的，我能应付得过来，再说还有你孙子小刚啊，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家的男子汉。不说了，我要回去了。”小玲向门口走去，老人又追上一句：“你再考虑考虑，这个事你妈也知道，我们俩商量的。”小玲一边下楼一边回过头来：“妈，天冷多穿点，不说了，就这样吧。”
晚上，小玲坐在床上，不由自主的，脑子里闪现出婆婆的话语，也不由自主的，彷如幻灯投影，脑子里闪现出一幅又一幅画面：春天，一家人去近郊踏青，相约比试着谁能第一个登上山顶，结果孩子连蹦带跳，毫不费力轻松夺冠，期间欢声笑语一路伴随，山坡上杜鹃花一齐盛放，极尽美艳绚烂、高调奢华之能事；夏日，一行人兴致勃勃聚精会神正在观影，荧幕上警察与匪徒正在演绎着老鼠捉猫游戏，几辆小车左闪右躲、前蹦后跳、高速疾驰、险象环生，惊险刺激不断挑战着人们神经，小刚根本控制不住、一次次喝彩大叫，两个人争相去捂，两只手一次次交叠在一处；秋天，绒毯似的草坪上，三个人笨手笨脚进行烧烤，国庆负责加工的两根玉米香甜可口，大受欢迎，小玲烤出的半斤鸡翅有的硬邦邦生熟难辨、有的黑乎乎面目全非，完全不受待见被弃置在一旁；冬日，三口之家在楼下堆砌雪人，胖胖的弥勒佛忽然变得特别花哨，脸颊嘴唇乳头肚脐四处红艳，拇指上套着一个亮闪闪的黄铜戒指，不禁让人产生一丝怀疑：这样的和尚还能静心清修么？……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黑暗暗里、泪眼朦胧中，小玲有些迷迷蒙蒙的，一抬眼恍惚国庆正迎面走来，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如他先前似的轻轻唤上一句：“小玲！”她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已然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说不出任何一句言语，只能也如先前似的，走进他怀里，靠在他胸前……又恍惚自己挽起了他的臂膀，把头靠在他肩上，对他诉说着一些什么。是不是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来看她？有没有告诉他自己在想他，日日地深深地想他？这种悲苦之中却有微甜的思念，这种情不自禁无法抑制的想念，他究竟是否了解，是否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有潜意识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难道是在梦里？她已经弄不清楚也不想探究，心里宁愿它是真实的，但愿他是真实的，只想牢牢紧握这一刻，只想和他在一起，不再让他逃走……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从前的日子，那些如水的往日时光……泪光中，她痴痴地看着，似乎真的又看见了……清晨，她在阳台浇花，他从后面悄悄揽住她，并把脸贴在爱人耳边，轻嗅她的乌发，弄得她不能专注红红绿绿的小东西们，转而照拂这个需要她的大男人；午后，两人窝在沙发里合看着一本什么，一会儿讨论起来，声音渐渐提高，好像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却忽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放下书本，轻轻拥抱了；傍晚，两人一同在海滩边漫步，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串又一串直至远处，后在礁石上并肩而坐欣赏日落。遥望着西天无比绚丽的满天霞彩，注视着一轮硕大的红日渐渐沉没，缓缓消失在深蓝海洋的辽阔胸怀，两个人深醉不已，然而那一瞬间却只能凝神屏气、默默无言；深夜，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在耳畔柔声细语，呢喃着那千载不变、万古不歇的原始情话，之后两个人开始亲吻，从温柔甜蜜至热烈恣意，树藤般紧紧缠绕，久久缠绵不已，一起登上那快乐的云霄峰顶……
（八）
三年后。
婆婆走了，姆妈也走了。
两个人前后相距不到一年。婆婆是属于油尽灯枯、自然熄灭；姆妈是被突然折断的，之前身体一直很好，有一天在家摔了一跤就不能说话了，送到医院已经不省人事，说是脑干大面积脑溢血，当天夜里就病逝在医院。
小刚也进入了高三。高一分科时，考虑到院校专业设置招生比例，考虑到就业面的宽窄难易，也兼顾孩子自身学习兴趣，母子俩一致决定选择理科。一进高三，理科学习模式基本就是做题、讲题、考试、讲题，后来又增加了押题、讲题，最后一个学期，基本就是以考试为中心了，一模、二模、三模、月考、江南十校联考，每一次都是一场硬仗，激烈残酷凶险，“敌人”总是武装到了牙齿，仿佛刀枪不入，而且特别可恶，总是拼死顽抗，所以每一场战斗都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总有几座碉堡几辆坦克那么坚固、很难摧毁，往往拼到最后一分钟才能看到一丝丝胜利曙光，等到撤离战场时才发现自己早已鲜血淋漓、不忍目睹，几乎就剩一口浊气在喘息，就差没有牺牲了！就这么一场场硬仗、一次次肉搏，受伤的肉体刚刚包扎，遗留的疼痛还没有消失，又要艰难拖曳着出去拼刺刀，亏得年轻力壮、亏得生机勃勃，否则能够生存下来，应该就是奇迹了。
不过小刚也没有多么讨厌，因为他觉得每一年都是如此、每一届都是如此，师兄师姐们都是这样久经沙场、摸爬滚打过来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每一场考试结果出来，他都要求自己把错误消灭，出错之处一定弄得清晰明白，本来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排头十名，在二中能够占据这个位置已是难得，现在一次次考试、一次次总结、一点点夯实，一点点递进，这也正契合了学校后期频繁考察的目的：查缺补漏、夯实基础、开拓纵深、日进一寸。班级后面悬挂的倒计时日历益见单薄，从一年前的365页被撕扯得所剩无几，让人不忍直视、不敢直视。随着国考之时来势汹汹地日益逼近，小刚的学习又向前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按照二中惯例，大考前三天放假，让学子们察看考场简单休整。那一晚，毕业班住校的同学自发在学校燃放孔明灯，小刚只有几步路，晚饭后也过来了。一百多人集中在校园操场上，很多家长赶来帮忙，一些人在灯罩上写上大字，自然是加油助威、祝福祈祷一类，小刚书写的却有些特别，粗黑的四个大字分外醒目：“我想…我要！”小玲抑制不住，好奇地悄悄问：“能不能告诉妈？”小刚反问一句：“上次不是告诉你了？成都电子大学啊。”仰望着承载梦想的那一盏灯火，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母子俩一起闭上眼睛、双手合揖、许下心愿、郑重祈祷。那一晚几十盏灯火漂浮在幽蓝色上空，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成为城市夜幕下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小杨家后面分两次拿出十万元，之后就是人也不见钱也没有了。小玲也几次到法院追讨，想要申请强制执行，但因为一套住房属于她的父母，女孩名下没有任何财产，真要执行也是困难重重，所以几年来一直没有结果，实际就是不了了之了。国庆一如既往躺在医院里，不过早已转到本市收费低廉一些的某中医院，由护士负责鼻饲营养，护工承包个人卫生。聘请的这位大叔长期住在本院，现在同时照顾着隔壁房间的两名病人。
小玲现在每天往返一趟。如今每到病房首先查看他的身体，重点是背臀部和大腿，永远的仰卧已经让部分皮肤长期受压不能透气，发红破损时常还有一些溃烂。小玲和大叔一道，前后擦洗全身再上药涂抹患处，换上成人尿不湿和干净衣裤，她倒掉尿液，又叮嘱护工每2小时一定翻身拍背，每次须拍足5分钟，左右侧卧调换着睡，破损溃烂之处按时擦药，并说如果继续恶化，工钱将不予给足。大叔脸色不大好看，却克制着没有说出难听的语句。小玲忙完后一如往常坐在床边，现在她已经很少对他说话，好像也不再想说了，因为她觉得什么话都说了，什么事都告诉他了，对着他生气愤怒发脾气，哭喊哀求多少次，拽他胳臂捶他胸脯拍打脸多少回，可以让他愉快喜悦生气发怒的所有词句、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所有话语，她都全部说了，而且已经记不清楚反反复复颠颠倒倒说过多少遍，可眼前的这个人永远听不进，永远不理睬，永远当作耳边风，永远直挺挺躺着，兀自睡他的长觉！
她又一次仔细审视着，他已经长发披肩，脸还是那样木然、平淡、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闭合着，已经看不到缝隙，嘴巴微微张开着，几年不见阳光的肤色有些逼人，虚白得不太真实，整个身体朝一边侧卧，两只手抵在胸前，两条腿弓起弯曲着，姿势一如母亲宫体里的胎儿，是不是想要重新缩回到哪里，永远包裹起来才好？这样的不问世事、不辨天地，这样的寂寂无声、静静无言？这样的冷若冰霜、目中无人，这样的不负责任、抛妻弃子？她此刻确信了一件事：他是彻底放下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但她就是不信，曾经那么深厚的感情、曾经那样形影不离，相约要到天涯海角，相约要到地老天荒…… 以前认为他是个可怜人、苦命人，这一刻小玲觉得他是个负心人、绝情人……
这一天，小玲接到了来自大洋那边的电话。
“嫂子你好！我是国盛。”
“小叔你好。”
“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大哥现在还好吧？”
“是啊，还是姆妈去世你回来的，之后就没有消息了。他还不是老样子？与好字哪能挨上边？”
“嫂嫂辛苦了。这几年你很不容易，我们在家经常说到大哥，真是难为你了。不瞒嫂子，我这几年也是背得很，去年准备申请破产的，不过后来总算挺了过来，效益就不用提了，一直半死不活维持着，今年刚缓过来一点，总算有点进账了。我汇了一点款子过来，你这两天注意查收。”
“你也不容易的，自己留着吧。国庆这几天有点变化，除了一口气，其它没什么反应了，医生说脏器可能衰弱了一点。”
“唉，老大这辈子是彻底报销了。我知道老大出事嫂子怪了我，是我打电话约你们的，可那时我自身难保，实在没有法子，请嫂子体谅。”
“我也想开了，那次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代价太大了，怪谁都没有用，是你哥哥命不好。”
“老大这么老好一个人，社会的模范公民，家庭的模范男人，哪一方面讲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太可惜了。”
“可能真的好人不长命吧，其实人世间又有几个家庭能够真正圆满呢？人生应该就是有缺憾的吧？”
“嫂子不要想太多了。不说他了，小刚分数出来没有？我估摸着该填志愿了。”
“620分，刚出来的，他这几天和老师商量专业。”
“太好了！考得这么好？！恭喜恭喜，侄子有志气，我们老李家后继有人了！老大要是能够知道，也能闭眼了。如果上学经费有需要，让小刚直接跟我联系。”
“谢谢叔叔，不需要了。”
“嫂子太要面子了！你不能替他做这个主的，我侄子考得这么好，有权接受更好的教育。”
“小刚上了大学可以勤工俭学的，我们能够应付得了，你也不容易的。”
“嫂子不用说了，过两天我跟小刚联系吧。”
“谢谢叔叔，谢谢你关心。”
“嫂子说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关心的，最近我经常想到老大，想到我俩小时候的一些事。”
“他以前也告诉我不少，小时候你们兄弟俩多好啊。”
“我和老大永远是好兄弟！侄儿在家吗？”
“他到学校打球去了，明天让他和叔叔通电话。”
“好，嫂子你也注意身体，多休息。”
“我习惯了，弟妹她们都好吗？”
“都好，你侄女在学校成绩也不错，明年打算申请好一点的大学。”
“真好！请叔叔代我问候她们，你也这个年龄了，每天也是很辛苦，自己多多保重。”
“一定！谢谢嫂子。”
（九）
小刚已经上了大学。
他第一志愿录取成都电子大学，如今跨入高等学府，欣然翻开人生新的篇章。入学之初学哥学姐们的分享会，给予许多启迪，让他萌发了新的梦想：出国深造！开始觉得不现实，感觉没有可能，想要剔除这个念头，但一旦产生就像胚胎着床，虽难受作呕想要吐出去，无奈那个小小的生命分外顽强，牢牢附着仿佛已经生根。理想热血的青年想到什么立即去做，小刚没有犹豫，和叔叔取得联系，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憧憬，国盛很是赞赏，说年轻人应该有梦想，并为之奋斗，将来不管成败如何，都是精彩无憾的人生，并说自己非常羡慕，让侄子好好努力，只要做叔叔的以后有这个能力，费用会一力承担，李家的子孙能够出国深造，他做长辈的有义务做点贡献。
小刚得到极大鼓励，犹如发条上足了劲儿，筹谋一番后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要求自己立即紧迫起来，展开刻苦勤奋的学习，他差不多恢复了高中的学习状态，每一天都是很晚歇息，周末更是泡在图书馆，大学生们热衷的恋爱游戏两件事，始终没有沾边。天道酬勤，小刚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的排头兵，在系里亦处于领先地位。他的专业是软件工程（2+2），即两年国内两年国外，到了大二下学期，经过反复斟酌，征求学长们意见，小刚最终选择加拿大，原因是基于它具有几方面的优势：1.英语国家（英语倘若上佳，在跨国企业就业中将具有比较明显优势）；2.教育水准高（本科完全不逊色于美国，甚至比英国还高出一些），文凭有一定含金量；3.费用低廉（大学基本是公立的，学费加生活费一年20万人民币即可）；4.风景优美、移民便利、福利优厚、宁静安全。
小刚筹备期间，国盛果然把一年所需的经费打入他的账户，这也是留学加拿大必须具备的最低经济担保。经过院系专业考试通过、语言测试过关、签证等一系列相关手续办妥后，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李旭刚同学终于如愿以偿、心满意足、踌躇满志、骄傲自豪跨出了国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再大巴地铁轮换着坐，终于抵达这所心仪已久、美丽多姿的学府——多伦多大学。它是1827年根据英国乔治四世颁布所建立，是殖民时代最早建立的高等学府之一，早期名为“国王学院”，受英国大学制度影响，是北美地区少数实行独立书院制的学府，各书院享有高度自治权，拥有三所校区。
李同学来到圣乔治校区，这里处于多伦多市中心。一踏入校园，你立即就会被一派古老而生机勃勃的大学气派所淹没，整个校园气氛宁静、祥和、使人心旷神怡，古老的的维多利亚建筑和现代化大楼鳞次栉比，交相辉映；林荫大道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绿色草坪密密铺织着犹如彩色绒毯一般；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雕塑星罗棋布，五彩缤纷、芬芳绚丽的花坛遍布着每一处角落；校园中心很少有车辆辚辚喧嚣，一片恬静安适的田园风光，几乎使人忘记是置身于世界上最活跃的大都市之一。
小刚目前的研究方向仍为软件工程，这里旨在培养对软件有兴趣的学生创造性地自主开发和设计软件系统，使其具备开发、设计、分析、调式，以及与客户协调沟通的专业能力，后面还将学习软件开发项目所需的应用数学、编程、软件工程过程等，以期获得工作经验或在某一具体领域有所专长，后一年有机会去专业的软件测试基地，学习专业知识运用并有可能参与真实项目实践。
小刚一到资本主义国家就遭受了巨大打击，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首先是语言，虽然先前托福成绩不错，来前还有意识阅读一定英文原版书籍，突击观看不少西方原片，但突然置身人家原汁原味语言的课堂和生活环境，他根本不知所措，因为能够听懂的语句大约只有30％！偶尔听到熟悉的一两个单词，却处在陌生的语境中，已经变成别的生词，让人完全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答；其次国外以自主学习、主动思考、启发质疑、讨论交流为主要方式，对于习惯了被动学习和以考试为导向的教学模式的中国学生而言，是完全新奇而生涩的，也是不能适应的；接踵而来的可能就是挫败感了，课堂上看着别的同学侃侃而谈、发言踊跃，自己根本不敢举手，张口的勇气更是没有，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羡慕，幸亏还有几个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大家自然而然成为一个小团体，课后互相安慰鼓励，否则如果只有一个孤家寡人，可能真要把人逼疯，甚至怀疑自个是否会立即买张回程机票了！
除了这些，生活上也是困难重重、挑战不小。国内的学子们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管把学习搞好就是天之骄子了，人家可不管这些，连个学生食堂都不给准备，只能自己采购烧煮，无论你以前贫穷富裕，无论你是高官子弟还是农民后代，一律自己动手、自行解决，否则真的要活活饿死在异国他乡！小刚第一次做饭时手忙脚乱，土豆皮削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切洋葱时热泪滚滚，半天不敢睁眼，胡萝卜不知是切片还是切块，思考几分钟不得要领，最后切成斜段了事，先放哪一种又成了问题，想想干脆每样扔一点进去，本打算油煎一下，结果听到锅底啪啪炸响，又看到上面冒出一股青烟，心惊胆战之余急中生智，猛浇上半壶冷水，总算让它安静下来。惊魂稍定一点他又发现新的问题：不知要猛火还是小火，也不知要烧多长时间？头皮抓挠一番没有思考出什么科研成果，只得让中火把那个深深的铝锅炖煮一个小时，最后撒上一点盐巴。这边肚皮早就唱起空城计，不断咕咕鸣叫着以示反抗，小刚终于捞出一盘，顾不得稀烂烫嘴，往嘴巴后面的无底洞里连续填空，等到一切搞定坐到椅子里，感觉肚皮十分饱胀，还打起了久违的响嗝，让他忆起了遥远的过去，一边又有了新的感叹，原来美食并不需要所谓高档材料，并不需要所谓高级料理，最好的调味料不过就是肚里的那几条大虫！
国庆就在这一年的冬天走了。
医院告知是两方面原因，一是器官衰竭，因为长期卧床，重要脏器日渐失去活力趋于衰弱，无法维持正常代谢，最终走向死亡；二是国庆也有感染，植物人身体免疫力低下，对外界病菌的抵抗能力很弱，所以一旦感染很容易造成死亡。小玲心下怀疑还有一份缘由，许是国庆自己也放弃了？他的脑中或许仍有那么一点点意识，潜意识或许仍有一丝明白，清楚自己是在哪里？先是不肯放弃、不忍舍下，想要回来，努力地回来，但一次次艰苦挣扎、一次次痛苦煎熬，一回回生死交缠、一回回阴阳浮沉，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就这么寒来暑往春去秋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永无宁日，铜烙汤镬一般煎熬折磨，早已愁苦不堪、早已哀恨之极，最终在一个寒冷肃杀的日子里，于寂静无边暗黑无际的子夜时分，终于挣扎着脱离了苦海，飘飘荡荡着徐徐远去了……
（十）
新年一如既往又一次来到了。
这一年的新春，小玲是一个人过的，不过却意外地没有感到孤单。小玲自己有些惊讶也曾不解：可能习惯了，可能内心深处早就是一个人的世界？就算国庆仍在医院，也没有烦恼什么；就算小刚仍在家里，也没有欢乐许多；就算两位老人仍然健在，也没有增添多少。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走过一半旅程之后，会觉得日子加快了，光阴变短了，还没有忙点什么，一天过去了，稍微一愣神，一周过去了，再眨一眨眼睛，一年又溜走了。也没有什么喜悦，也没有什么悲伤，虽是惦念小刚，但孩子的路一直走得平稳，就算眼下有点困难，应该也是能够克服吧，先贤们不是早就开导后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后辈当马牛？
想到国庆，刚出事那一段，自己几乎不能承受，觉得天完全塌了，简直不知道如何度过那场灾难，后面是否能够撑得下去？一路走来，虽然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虽然痛彻心扉、九死一生，虽然日日黄连、苦不堪言，然而终究是挺过来了。回顾以往，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能真是油瓶倒了才会扶一把吧？现在呢，几乎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所以如果不曾亲身经历，如果不曾深入体会，谁能真正了解自身，谁能真正懂得自我？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坷、没有跃不过的沟壑，所有的、一切的，也只有自己迈过、越过，才能深知个中滋味，每个人的人生，谁能帮得了，谁能替得过？儿女渐行渐远、夫妻渐行渐离，有的离散，有的离心，真正灵魂契合山水相近又能终老的又有几对？自己仿佛不曾见过，别人仿佛不曾说过，只在影视剧里存在，爱人么？夫妻而已罢了。
有天园长请小玲过去，说有事商量。原来是领导关心属下，想为她牵线，说自己有个同学在区政府上班，比小玲大三岁，妻子胰腺癌半年前去世，独生女儿今年大三。园长保证说同学人品很好，当年也是师范学校有名的才子，现在国画已经达到专业画家的水准，特别强调此人脾性温和修养良好，在前妻生病期间照顾得无微不至。小玲自然表示感谢园长关心，只是现在国庆刚走，自己没有这份心情，这几年磨砺下来早把这事看开，已是恬静淡泊了。园长不愧是领导，丝毫没有气馁，依然热情洋溢地说：“先不着急，回去考虑考虑，过两天再说。”又语重心长地开导她：“国庆出事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你对得起他了。现在国庆走了，小刚也出国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得这么清苦，该有个人来照顾你了。相信国庆如果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支持你再走一步。”小玲低着头没有吱声，园长看着她继续鼓励说：“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只要勇敢地迈出一步，就会拥有非常美好的生活。一个人的日子不用我说，滋味你是体会最深的，不要说日日的孤独寂寞，就是偶尔感冒发烧，躺在床上动不了，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小玲，听我一句劝：你有权力开始新的生活，这种苦日子是时候结束了。”小玲默默回来后，开始没有松动，第二天静下心思忖一晚。她深知丈夫出事之后，园长同情善意之下给予莫大关怀体恤，从安抚慰问到劝解交流，从组织捐款到年底补助，自己几年里都是没有严格坐班，姐妹们更是尽心尽力、照顾有加，只要自己张口，总会给予十二分的支持帮助，多少次甚至主动张罗、大包大揽，扪心自问，自己早把这个园子当成第二个家，一个不能失去的大家庭。尊敬感激之余，觉得不能拂人脸面，打定主意后主动告诉园长：“已经考虑过，可以见一面。”园长听了笑逐颜开，不过她依然沉着冷静，思路清晰地补充一句：“你自己先看看有没有感觉，记住：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们手上，我只是搭个桥而已。不行直接说，这可不是小事，我这边不用有任何顾虑。”
周日晚六点整，两人如约在上岛咖啡店见面。双方皆是遵纪守时的模范公民，几乎同时到达。店堂里装修呈西式风格，环境优雅装饰温馨，一派浪漫唯美气氛。小玲发现这里已是宾客盈门，尤以年轻人居多，小情侣三口之家等，另有两桌分别是三代同堂和朋友聚会的。两人在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先互相询问了姓名与基本信息，接着就是自由轻松的随意交谈了。小玲起先略有拘谨，后面很快放松了，也许是没有留意对方的介绍，只记得他姓吴，是什么单位主任？吴主任为她让座添茶，倒也沉稳周到、彬彬有礼。小玲坐定后礼貌地看着他，发现这位中等个头、身材微胖、肤色白净、一副精致的眼镜很是醒目，头上已有少许白发，说话不多，显得成熟斯文。小玲一袭短款咖啡色小大衣，脱下后是一件半新的乳黄色翻领羊毛衫，齐肩的直发随意披散着，因为纯属应酬，所以懒懒的同样说话不多。这样一来，两人的交流时断时续，不时有停顿和一两个休止符号冒出。有一阵小玲心里闪现出几丝心猿意马的驰骋：对方也应该注意到自己的白发了吧？不知道在当今男人的描绘里，自己会是怎样的形象？记得刚结婚时，国庆开玩笑说在男人眼里，自己是一朵栀子花，洁白无瑕清香扑鼻…几年以后是否会有另一次寻觅？唉，想来没有那种机会了，因为国庆已经住在自己心里，已经在那里生根发芽，哪里还有地方容纳别人？…小玲又瞄一眼吴主任，发现他正在用力挥舞刀叉，不由得心中一乐：小小的一方空间里，这样陌生的两个人相聚在一处，这样寡言少语，刻意寻找着话题，真是无趣得很，幸亏可以看看街景，否则多么尴尬…一边胡思乱想着，小玲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来自肺腑的单纯本真的笑容，娇娇憨憨犹如孩子一般。她抬起头朝窗外看去，发现主任正笑眯眯瞧着自己，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解决牛排。双方又坐了一刻钟，小玲脑子里天南地北再次神游一回，终于可以结束起身告别。主任提议散步，她说有些疲累，又提议送她一程，小玲表示只有几步路就不用劳烦了，说完径直离开那里，一个人走路回家了。
小玲静静坐在沙发上，回忆着今晚的情景。想起吴主任，不由得微微一笑，之后又想到国庆，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已经过去了的，那些曾经的时光、往昔的岁月，那些彼此相识相恋相知相守的一程又一程；想起那些几许深情、几缕花香的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那些纷纷扰扰、山山水水的青春韶华的经年流月，那些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的日日夜夜，那些月季花开的路口、杏花微雨的日子…就算自己重新跨出一步，还能遇到第二个国庆么？他对自己的温柔相待、情深义重、迁就宠溺、一路疼惜，已经深深镌刻在自己血液骨髓里。一个女人最好的陪嫁是什么，或许是一颗温柔体贴的心？一个男人最好的聘礼是什么，可能是一生一世的迁就与疼爱？回望过往，自己已经拥有过世上最美的珍宝，还须奢望什么？还需奢望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大约是一位旅者孤独在路上的无奈叹息吧？其实细细思量，谁不在乎朝朝暮暮，谁不期待长长久久？一个人的旅途终究孤单，灵魂的深刻寂寞几人能够体味？半山坡邂逅依然令人向往，然而相遇过后呢？结伴而行依然温暖，然而相互搀扶能走多远？如果注定是一个人的旅程，注定要独自翻越后面的山头，又何必增添一段小小的插曲，一段不甚优美的旋律，可能还要徒增了额外的烦恼伤悲……
小玲推开窗棂，一阵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格外清爽舒适。她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半明的月光清炼如洗，几颗星星散落在辽阔天幕上，格外寂寂寥寥。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每一颗星体皆是独一无二，每一颗星体皆是独自行走在特定的轨道上，它们有多少明明互相吸引牵挂，却只能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默默瞭望，永远无法相依相聚。其实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小玲看见东边那一头有颗小小的星星，正在一明一暗闪烁着微弱细小的光芒，似乎是在眨动着眼睛。她情不自禁抬头默念：国庆，你在哪里,去了何处？是不是你在向我凝望？剩下的旅途，你我皆须独自行走，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你现在是否安息，我只愿你一切都好，只愿你一直都好……小玲深深注视着，静静遥望着，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滑向嘴角，她没有擦拭，只是将这咸涩温润的小东西抿进了嘴里，细细感受着，轻轻体会着。这历经曲折艰难、历经情感磨难，而孕育催生的晶晶亮亮的小东西，滋味是这般的特别。试问每个人的心里能够装下多少苦难，每个人的眼里又能藏进多少悲伤,为什么这晶莹的珠泪如此绵绵不绝、如此流淌不歇？永远无穷无尽、永远无休无止？然而世间多少痴人还依然这般无怨无悔，这般如梦如醉？……小玲站在窗口很久，一任暮春的夜风穿越过她的眉梢、耳际、身旁，思绪亦如这暮春的夜风，穿越过街巷、楼宇、城市，一直飘荡出去，很远很远……
两天后，小玲委婉平静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园长自然没有别的说法，只是又一次表示了自己的关心，劝慰下属两句：“不要太苦自己，不能太过要求。”此事也就到此结束，暂且按下不表了。
（十一）
小刚逐渐适应了留学时光。首先是生活上，如今每周去超市采购一次，从米面油盐到肉菜水果，从数量多少到价格几何，小刚已经心中有数估摸得比较准确，一日三餐也有了计划，早上基本是面包牛奶，如果第一晚有剩饭，稍煮一下就是烫饭，熬长一些就是稀饭，这边洗脸刷牙铺床叠被那边就差不多弄好了，课少时烹调一小时就是中晚两餐，洗衣烘干全部机器解决，一个人的房间卫生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十天半月打扫一回就对得住它了。当初最主要的烦恼是语言问题，经过一段时间大胆地尝试、努力地融入、勤奋刻苦不断练习，小刚的英语水平有了明显提高，日常会话自不必说，同学们的自主讨论已经听得八九不离十，先前令人恐惧的大胡子教授那些艰深晦涩、拗口难辨的句子，连估带猜似乎也能明白一些了，自信心正在一步步回来，一切都在走上正轨，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两个月后小刚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兼职了一份端盘打杂的工作，因为他想把下一年的学费积攒下来，后面不想也不能再和叔叔开口，同时锻炼自己也体验一下大部分留学生勤工俭学的生活，这么一来，每天的时间都是安排很满，学习工作生活让每一天都是完全饱和，和家里联系日渐稀少，开始每周一次视频，后来半个月一次，现在基本是一个月才轮到一回。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淡淡岁月里不经意间又走过一年。小刚一直没有回来，因为他计划春季申请硕博连读，所以这一年学习任务更紧，当然费用也是一方面，来回一趟机票亦是不菲。小玲心疼儿子，说过两次让他回来，但小刚态度坚决，说回来也就几天，没有必要也不值得浪费，再说现在确实没有时间，小玲就没有坚持了。有一天母子俩视频时，小刚说他前几天在垃圾堆里捡了一台微波炉，还是七八成新，这下晚上打工回来热点饭菜会方便快捷，说的时候喜笑颜开，小玲听了却不是滋味，鼻子酸酸的，当时自然没有说别的，过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既心疼又挂念小刚，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去看儿子！
第二天在单位聊天时，忍不住说了出来，没想到姐妹们反应甚是强烈，一个个讨论得热火朝天，比小玲还起劲，一致劝说她出去一趟，两个年轻的妹妹当时就到网上查询上海与多伦多之间的航线，赫然发现来回往返特价机票只需五千左右，这一下大家更是极力撺掇，园长了解后准她一周假期，几个妹妹积极要求给她代课，还主动请缨把她一个星期的12节课全部瓜分了。小玲在姐妹们热情鼓励下动了心，头脑一热当场应允，回家仔细思量一阵不再后悔，最终咬牙跺脚下了决心。因签证需要半个月，机票第二天就在幼儿园上网订好，自然是一位能干的妹妹代劳，确定两周以后，从上海虹桥机场直飞多伦多，傍晚六点多出发，第二天到达，总计约十三个小时，往返共5500元人民币，一周后提前拿到签证，两周后如期出发了。
小玲一进机场候机楼心里开始着慌，感觉自己完全成为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不知向何方漂流，她两次询问工作人员，总算拿到登机牌，仔细研究一番，想想不放心又咨询核实一遍，心里才稍稍安定。时间不长她径直踱到落地玻璃前，聚精会神向远处眺望。遥望着一架架五颜六色、如鹰似豚的大型客机，有的安静等待，有的昂首腾空，有的徐徐降落，机场上空和地面均是一派繁忙而秩序井然的景象。如此巨硕无比的庞然大物在辽阔无边的场地上，却如一只只鸟儿一般沉静蹲伏着不甚起眼，湛蓝的天空中，一轮红日已渐渐走向西天，几朵白云悠然掠过，缓慢而又飘逸，仿佛在淡看着人间，淡看着尘世的一切。
小玲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登上飞机，空中小姐们的温柔话语、甜美笑容犹如一缕缕春风，让人沁心入脾；一位美丽的姑娘亲自送她到座位边，一路上皆是低声细语、笑靥如花。小玲小心翼翼地落包入座，临窗而坐的男士问她：“第一次坐飞机？”小玲带点羞赧地点点头。男士热心地帮她把包裹递入储物间，亲切地说：“这趟时间长，可以看会电视。”说着打开她面前的小平板，指点着找到综艺频道，告诉她如何换台遥控。小玲感激地连说谢谢，同时不由自主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是五十开外斯文儒雅的一个男人，就掉转视线观看节目了。半小时后飞机开始拉升腾空，小玲有一点耳鸣不适，她拿出事先准备的口香糖，先递一颗给邻居，自己也轻轻嚼着，让嘴唇张开闭合做着小小的运动。
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小玲不知不觉被舷窗外景色吸引，伸长着头颈向这边张望。男人起身主动要求调换座位，说自己经常外飞，小玲先坐着没有动，但对方声音温和态度坚持，她觉得却之不恭，便接受了他的善意。窗外的景色真美啊！上空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而且是这样毫无瑕疵纯粹永恒的、这样宽广无边深邃无比的一种深蓝，这种如真似幻赫赫莹莹的蓝色，这种震撼心灵的色彩；下面的云朵洁白明亮、绚丽多姿、变幻无穷、精彩绝伦！小玲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白云，这么壮美的景象！那一边是如雾似烟的一条宽宽的云带，那样清澈轻盈、纯白如雪，薄薄的一层、长长的一段，静静漂浮在那里；另一面则是云层堆积的海洋，如此深不可测的无数云朵的海洋！平静的海面上，云儿们有的大块大块卷曲着往上翻滚，好似汪洋中的怒涛汹涌澎湃地滚滚而来；有的大朵大朵悬浮在半空很是突兀，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异常耀眼，有一种高贵圣洁气势逼人的极致之美；有的粗壮厚重如铜鼎般矗立，略带一些些灰色，然而领地显赫绝非一般……各种造型各种姿态，精彩纷呈美不胜收，极其美艳绚烂、瑰丽夺目！小玲贪婪注视着、一直如醉如痴，被外面的世界深深吸引，再也舍不得回过头来。
两天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早晨，母子俩在校园里漫步，太阳已经升高，加拿大的四月依然寒气逼人。小玲侧过头看着儿子，还是一米七五的个头，标准的国字脸型，墨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牛仔裤搭配着一款紫红色棉袄更显精神，身体结实了许多，肩膀好像也宽了一分，已然是个标准的男子汉了。两个人边走边说着悄悄话，小刚似乎一直说着什么，可能是这所著名学府的光辉历史，或是学长前辈们的成长经验？可能是自己学习生活中的体会心得，或是老师同学间的趣闻轶事，抑或在向母亲介绍身旁的雕塑建筑？声音温润平和，小玲始终挽着儿子，先是笑盈盈听着，不说什么话，一会儿又伸手拂拂小刚头发，掸去他肩头上的一点碎屑，后来开始细语，面向儿子说了几句，两个人一同笑了出来……
母子俩不知不觉走出了校园，信步走上了一条林荫小道，忽然发现已身处河岸一侧，双双不由得停了脚步，浏览起四周的景色来。原来这是紧挨着学校的一条小河，两边的小路上刚刚出现绿色，行人特别稀少。放眼望去，这是一弯不宽的河流，河水不深甚至可以说很浅，有几处近乎枯竭，已然露出坑坑洼洼、斑驳杂色的河床，旁边有几股细小的水流在汩汩向前；几片浅水处还能看到一些小鱼游来游去，河底有一些碎石，几根深色的水草在缓慢摆动，看着很是艰难；其它地方浅浅的水流不断地向着远处流淌。小玲第一次看见异国他乡的这一条小河，这条地处偏僻、艰难行进、不甚美丽的小河，不知怎的，一刹那心里有一些异样，似乎早已认识，仿佛久违的亲人一般。河水却是清澈透亮，小玲忍不住蹲下身捧起一把，冰冷中甚至有一丝凛冽，后舔抿一口试一试味道，清苦中稍有微甜，寒凉里略有温润。小玲站起身凝视着眼前，凝视着这条小小的河流，觉得有些特别，又不知什么缘故，认真审视几分钟，才发现这还是一条特别曲折的小河，几乎每一段都不直，旁边均有小小的起伏、一点点弧度，一弯接着一弯，然而却没有截断、没有干涸、没有枯萎，它就这么弯曲向前，这么蜿蜒向前，这么坚韧向前！
阳光照射在河面上，一片片金光闪烁着，一条条鱼儿跃出水面，这是生命的精灵在跳跃、在嬉戏、在舞蹈，母子俩手挽手，迎着北半球的乍暖犹寒的春风，沿着曲曲折折的这一条小道，缓缓而又坚定地向前走去，犹如身旁流淌不歇的小河，不断向前，远方那一轮红日正在冉冉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