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大自然分明是有多种色彩的,可在我生活的北方,从秋末到冬初,当勤劳朴实的农民收完庄稼,大地便露出单调的黑褐本色来。到了隆冬时节,覆盖着大雪的田野,刮来阵阵打着旋的小北风,将皑皑白雪一点一点带到“天国”里去了,于是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派萧索、冷寂和空旷。
一群乌鸦在荒野上的土堆、土岗周围觅食。附近高压线上有几只乌鸦发出“呱呱呱”的哀鸣后,展开黑色的翅膀离开电线,盘旋着滑翔到那群觅食的乌鸦身旁。乌鸦觅不着食,无奈地不时抬起黑脑袋,眨动着敏锐地黑眼珠,警觉地神情给我心灵注满凄凉和哀怨。那个寒冷的冬季,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种令人感到落魄的景象,尤其是看到它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黑压压汇聚在厂房和寺庙的屋脊上无所事事、消极怠惰的样子,心中仅存的怜悯也荡然无存。
这遥远的记忆常常让我难以心宁。那片冬日的旷野许多年后变成了拔地而起的大学城,让我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可是,那些乌鸦呢?
许多年后的1997年冬天,两万多只乌鸦每天都会在夜幕降临时来到沈阳中山广场至新华广场约5公里的高层建筑和高大的穿天杨树枝上。它们间或在南京南街的上空自由飞翔,间或在街路两旁的路基上悠然“散步”,到了夜间便在枝头栖息,翌日清晨鸦去树空。乌鸦每天留下大量粪便,让环卫工人和附近居民大为烦恼。这年8月,香港曾发生了令全世界人类惶恐的禽流感,于是具有极高警惕性的辖区禽流感防疫部门开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驱赶乌鸦,但市区两级野生动物保护部门却强令制止了驱赶行动。这件事儿曾被新闻媒体热炒。一段时间里,乌鸦似乎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忧患,让辖区政府苦恼,让附近的居民心烦。我居住的辖区离乌鸦聚集的栖息地较远,根本受不到乌鸦烦扰,但我多少还是对这些滞留省城的乌鸦不大情愿接纳。但后来,我对乌鸦品性有了多方面的了解,逐渐对它们的印象发生了转变。
最初对乌鸦产生好感是读英国小说家詹母撕.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获得的。他在小说中,将中国的四川稻城和西藏林芝地区描写为一片永恒、和平、宁静的土地,赞扬和歌颂了那里的雪山峡谷、神秘庙宇、原始森林、美丽草原、宁静湖泊、淳朴藏民和吉祥的乌鸦。后来,我去了那个地方,不仅亲眼目睹了那里超然壮美的风土人情,还在藏族同胞那儿知道一个与乌鸦有关的词汇——“天葬”。 天葬又叫“鸟葬”。是藏族人民古老而独特的民俗,即藏族人死后,先由家属给死者脱光衣服,将尸体卷曲后用白色氆氌(pu lu)裹起来,在家停放三天后抬出家门,送到布施陀林(葬尸场)内,由掌管天葬的巫师(天葬师)点燃“桑”烟,引来乌鸦、秃鹫等食肉鸟类,然后用长刀剔去肌肉,分解割碎,抛洒给这些啄尸的食肉鸟。这些食肉鸟被藏族人民奉为“神鸟和天鸟”。如果 “神鸟和天鸟”将尸体全部吃净,就表明死者生前无过,灵魂就能够升天;相反意味着死者生前有罪过,灵魂难以升天。乌鸦喜食谷物、浆果、昆虫、腐肉,大概正是它喜吃腐肉腐尸的缘故,而被藏族人所尊崇。因为藏族人笃信自己死后尸体被“神鸟和天鸟”全部吃净,是神灵在召唤,是一种吉祥的象征。
乌鸦是人类以外智商最高的动物。据加拿大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动物学专家近年对乌鸦的一项研究表明,乌鸦的智商要比会学人说话的鹦鹉还高。乌鸦反应敏锐,它通常会离人们很远,以防人类对它的伤害。乌鸦给人的惊喜是,它居然能用碎石砸开坚果,并能根据容器的形状准确判断所需食物的位置和体积。在日本一所大学门前的十字路口,经常有乌鸦等待红灯的到来。红灯亮时,乌鸦就会把核桃迅速放到等红灯的汽车轮下,待信号变换后,车轮将核桃碾碎,它们就抓紧飞到地上美餐。
我对乌鸦印象的转变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2009年秋天,我陪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文友游览沈阳故宫,刚到那里,他就急不可耐地提出要先看“索伦杆”。我当时很纳闷:“索伦杆”是什么宝物,让他兴趣如此浓厚?我甚至暗暗嘲笑他:这外国土老冒儿,沈阳故宫里有金龙蟠柱的大政殿、崇正殿,有排如雁行的十王厅,有口袋房、万字坑、烟囱建在地面上的清宁宫,有古朴典雅文朔阁,还有琉璃瓦顶的盛京八景之一的凤凰楼,哪一座古建筑中不藏匿着一段段鲜为人知的青史故事,干嘛偏对索伦杆以偏爱,还大有疑其已毁掉的忧忡。
我以前来过故宫多次,但从没对索伦杆留意过,仿佛也曾在什么地方听过有关乌鸦救主的传说,但却从未上过心。我见文友站在索伦杆简介牌前,认真在小本本上记下所有文字,然后凝视了索伦杆许久许久。看着外国文友对索伦杆极其虔诚的神情,我内心泛动阵阵自谴,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记下了有关索伦杆的传奇故事。
索伦杆,又叫索摩杆,是满族传统的祭天“神杆”,“神杆”顶端的锡碗用于盛切碎的猪内脏等,以备饲喂乌鸦。在沈阳故宫里的清宁宫正门前竖立着一根两丈余高的木杆,置于汉白玉石基上,木杆顶部装有一只锡斗,这就是那位外国文友十分想看到的索伦杆。关于满族人为何立它祭天饲“神鸟”乌鸦,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努尔哈赤年轻时家境贫寒,他曾投靠明辽总兵李成梁麾下当差。由于努尔哈赤聪明伶俐,李总兵把他留在帐下当亲兵。一天,总兵突然接到皇上圣旨,派其到东北缉捕下降人间的天子象。李总兵在那里呆了半年,也未见“天子”踪影,于是整天郁郁寡欢。有天晚上,他叫努尔哈赤为他洗脚,并得意地对努尔哈赤说,你看,我能当上总兵是因为我脚上长了七个黑痣。努尔哈赤听后不以为然地对总兵说,帅爷,这有何希奇?我脚上有七个红痣!还不照样伺候您吗?李成梁很吃惊,于是对他产生了戒备心。偏巧此时北京的钦天监观测到辽东有王气天象,断定这里会出皇帝,便立即上报朝廷,朝廷派兵追查。李成梁本来对努尔哈赤日益生厌,更担心他日后发迹,便商议乘机将其杀掉。努尔哈赤望风而逃,李成梁的追兵将其困于辽阳城北一条沟里,恰在这时,一群乌鸦纷纷落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盖住。追兵见努尔哈赤不知去向,便改变了追杀方向,努尔哈赤因此获救。这段传说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乌鸦救主”的故事。在《昭陵由来》中,也有皇太极危难之时被乌鸦解救的文字记载。皇太极从此将乌鸦视神鸟,不准任何人伤害乌鸦,并下令立索伦杆,以报恩乌鸦,乌鸦从此成了萨满后裔崇敬的神鸟。
乌鸦也颠覆了我对它们的看法,我甚至不经意地关注起南京南街那两万多只乌鸦的命运来。前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去了趟南京南街,连只乌鸦的背影都没见到。第二天,我心怀疑问给动物保护站打电话询问乌鸦去向,工作人员告诉我,那群乌鸦遭到辖区政府“驱除鞑虏”般的驱逐,动物保护部门进行了给力阻止,但“你有政策,我有对策”,辖区政府借城市改造之名来了个截树驱鸦。那些乌鸦无奈飞到了沈城西部一所大学校园栖身,却被个别学生下药驱赶,它们无处生存,于2005年冬天悄悄离开它们生活多年的城市。它们先去了葫芦岛,不久去了唐山,后来又去了赤峰,但在每座城市都没住上多久,就会遭到同样无情并残酷的驱逐……
突然想起乌鸦反哺的故事,我的心一阵酸楚,我想不通,人们为何如此残酷、固执地拒绝这些人类的朋友,难道这两万多只乌鸦没有资格、没有权力同我们一起生存吗?我真期望它们有一天再回到我们这座城市。我内心突然涌起思念的波涛,于是,就在这天午后,我独自走进沈阳故宫,看看那里是否有回归的乌鸦。我当然没见到索伦杆上有乌鸦飞落,但我却看到有几个孩童在家长的看护下,向索伦杆顶部的锡碗中抛掷乌鸦喜欢的食物。我猜想,他们肯定和我一样,不是萨满后裔!
(原载《福建文学》2014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