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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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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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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的命运

一条河的生长因为有了雨水而有了生命,因为有了四季而有了潮起潮落。当我的生命融入到这样一条河流之中的时候,它成为了我生命中循环往复的血液,萦绕心头的记忆。故乡的河,她的名字叫藕池河。一条流贯在云梦洲上,连接长江与洞庭湖的家乡河。

雨一直在下,在八百里洞庭湖,气蒸霞蔚的云梦洲,那雨一会儿是滂沱大雨,下得白茫茫一片,雨雾蒙蒙,不见人烟;一会儿又是细雨纷飞,连月不开,直下得河满江涌,恶浪涛天。这是1852年的春天,正是花开花落,桃红柳绿的大好时光。而这一年,史料记载为清朝咸丰二年。大雨主宰了整个春天,立春过后,太阳的光几乎就没有扫描到这里,也许太阳已经遗忘了地球上还有这样一片地域。积雨成河,偌大的长江再也承受不了日复一日来自她的庞大水系的众多支流的涌入,水位高涨,再高涨,再高涨,终于在她身体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在现今湖北荆江南岸,石首市与公安县交界的藕池镇藕池口找到了一个分泄口,大堤瞬间溃决,如脱缰野马奔涌而下,一泻千里。没有什么力量再能阻挡洪水的锋芒,滚滚而下的洪流在广袤的大地上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她裹挟着巨大的能量,冲毁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庄稼和房屋,驱赶甚至吞没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和他们圈养的牲畜。洪流经过处,所有的湖泊和水塘都被她收在旗下,长江的水流还在推进,前锋所到之处即是一片汪洋。只有山峰和高地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猛烈的进攻,水流终于一次又一次地被分割开来,一股又一股叉流开始了独自的旅程。有的最后被大地围住了,不再向前,于是形成了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些湖泊有了不同的命运,有的依然保持着她们与洪流的紧密联系,水势同涨同落,承担着分流与蓄洪的双重责任。而另外一些湖泊却成了孤家寡人,在经历岁月的沧海桑田之后,生命力强盛一点的靠着雨水的不断补给,打造了自己的生态系统,自由自在的享受着独自宁静的自然风光。而另一些水量较小,又不能与外界河流取得联系的小湖泊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自生自灭了,湖泊消失,陆地再生,又是一派往日风光,只不过已经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而已。从藕池口出发的那一股主洪流,汹涌澎湃着向前,在短时间内攻城掠地,一路向前,在狂奔暴泄一百多公里之后,洪流像一个在外浪荡日久的游子突然之间找到了阔别多年的家,情不自禁地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此刻张开双臂接纳了从远方归来的孩子,从此云梦洲上有了一条北接长江,南入洞庭的大河,人们把她叫做藕池河。藕池河在宽广的原野上分分合合,形成了自己的枝枝蔓蔓,其中主要的有安乡河、团山河、南县河三支,共同构成了藕池河水系雏形。本来,一次大的溃堤不足以形成一条河流,如果在冬天枯水季节能够适时堵住决口,几年,几十年过去之后,大水冲刷的痕迹也如人身上的伤口一样会慢慢愈合。但那时候洞庭湖区人口并不如现在密集,人们不愿意靠近湖区低洼处安家落户。因为经不起年年水患,年年搬迁,加之生产力水平低下,所以藕池口冲决之后无人修补,溃口处成了一片汪洋,再难修复。

到了咸丰十年(1860年),长江水势更逾咸丰二年(1852年),加之中游地区大雨,江湖齐涨。长江之水再一次从藕池口狂涌而出,沿着已经成形的藕池河道,冲洗前行。据史书记载,“水势建瓴直下,漫城而入,水高出城墙丈余,阖邑被淹,江湖连成一片,民堤漫塌尤多。”这一次藕池河基本形成,开始了她奔流不息的美好时光。

杜甫诗歌中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描述的即是此一地域的景象,只不过当时洞庭湖和云梦泽比现在的区域都要大。云梦泽是紧邻洞庭湖周围的更大一片湖区湿地。因为洞庭湖是一个巨大的过水湖,就像人的胃一样,它接纳并蓄积着来自长江以及湖南境内湘江、资江、沅江、澧水等大江大河,还有众多支流的水量,巨大的水量经过洞庭湖的调节之后,又流入长江向东入海。每当夏季丰水期,特别是大水之年,水量猛增,洞庭湖与云梦泽连为一体,成为天高湖阔,浩荡无际的“八百里洞庭”。而到了冬季枯水期,尤其是降水稀少的年份,水量大减,湖水退却,湖即为湖,水波荡漾,洲即为洲,沙荒成丘。

我的故乡就在这云梦洲上,斗转星移,世事变幻,早已不是当年景象。藕池河的三条支流还在,藕池河西支又称安乡河、官挡河,全长86公里,水量不大,瘀塞严重。藕池河中支是从黄金嘴(即湖北省久合垸北端)东西分流西侧的一支,也向南流去。中支在湖南境内称荷花嘴河,流经南县荷花嘴、下游港至下柴市与西支相汇,由三岔河流至茅草街向南入洞庭湖。藕池河东支从藕池口进口后经康家岗、管家铺、老山嘴、黄金嘴,江波渡、梅田湖、扇子拐、南县城、九斤麻、罗文窑北、景港、文家铺、明山头、胡子口、复兴港、注滋口、刘家铺、新洲注入东洞庭湖,全长91公里。东支在湖南华容县新建乡北端的殷家洲又分成东西二支,东支叫鲇鱼须河,西支叫梅田湖河。

藕池河流贯在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洞庭湖平原上,滋润养育着这一方土地和人民。

记忆中的藕池河,几条支流都通航,煤、水泥、石头、钢材等物质经货轮集散在沿岸码头,旅客也可以乘坐客轮入洞庭、进长江,到达或远或近的城镇,也可以辗转重庆、武汉、长沙、南京、上海等大城市。江南四通八达的水网由此可见一斑。

1967年底,父亲工作的梅田湖综合油厂解散,三十多名油厂职工下放到附近的梅田、新建两个公社,身份也由工人变为了农民。

我们一家人下放到了新建乡河口村。没有房舍,一家人只好暂时寄居在生产队的牛栏屋边上。那时候我还不记事,长大后母亲告诉我生产队有十多头牛,父亲又不会做农活,队里就安排父亲放牛,十多条牛的吃喝拉撒就交给了父亲。我们家的房子就傍着牛栏的东墙接出来二间,一家七口人在这二间茅庐里蜗居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秋天的时候,父亲才在大堤边上盖了二间一出一舍的土墙草房,所谓“二间一出一舍”,实际是四间房子,一间正房,一间堂屋;“一出一舍”是一间大房间隔断成的两间,前一间比堂屋伸出来一些,与堂屋形成一个倒L字形,这间屋另开一个门,做厨房用。后一间做卧室。下放的时候我正好一岁,牛栏屋的生活我没有记忆,我在茅庐里长到九岁的时候,家里条件好了一些,盖起了红砖做基墙土砖上顶的瓦屋。

童年的记忆是与藕池河相连的,最记得那时候南来北往的船只,还有船只后面戏水的江豚(土话叫“江猪子”)。我和当年的小伙伴们最爱玩的地方就是大堤,站在大堤宽阔的堤面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归帆,看到藕池河水从远处来又向远处去,看得到河对岸的村庄和炊烟,也看得到自己的家和绿色的庄稼。河水每年四五月开始慢慢涨起来,淹过了冬天裸露的河床,向北慢慢流淌,水位逐渐提升。及至六七月,已经是满满一河水的时候,说不清是哪一天开始,河水已经改变了流向,一河水浪涛奔涌折回身来向南而去。印象中的藕池河水总是混沌不清,水中含有大量泥沙,那些年我们的饮用水都是从藕池河挑来的,父亲每次总是挑满一缸水,母亲用明矾在水缸里划出来一个大大的漩涡,我很喜欢看母亲划出来的漩涡,因此也常常抢着替母亲做这个事。等我划出一个最大的漩涡时,就停下来站在水缸边上饶有兴趣地看那个漩涡。漩涡慢慢消失了,缸里的水恢复了平静,缸里的水也就清了,泥沙沉积到了水缸底部。平时我们不能到河边去玩,母亲怕我们掉到河里去。母亲说河里有“江猪子”,“江猪子”会把河边上的小孩子拉到水里去吃了。我们害怕,只敢站在大堤上看河水,不敢靠近,更不敢下河去玩耍。只有父亲挑水的时候,我可以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到河边上去玩玩,母亲总是叮嘱父亲,“看着点伢子,不让他玩水。”偶然的有一次父亲就用手指给我看到了真正的“江猪子”,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河水已经快要淹过小堤了,水流汹涌的河中,三只“江猪子”正在嬉水,它们伸出水面的头部,游动时露出水面的背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确信了母亲说的“江猪子”存在,只是不知道它到底会不会把小孩子拖进河里去。等到我后来离开家乡到外地去上大学的时候,我终于弄清楚了这个所谓的“江猪子”就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江豚,遗憾的是这时候我已经在藕池河里看不到江豚的身影了。据说江豚的数量正急剧减少,已濒临灭绝。

藕池河有其碧波荡漾,渔舟唱晚的一面,也有其烈马奔腾,咆哮百里的一面。据父辈讲,1954年大洪水,湖南省华容县西部乡镇大堤决口,十余万人受灾。1998年又遇百年大洪水,沿河村镇深受其害。为了根治水患,当地政府几乎每年都要组织人员加固大堤,疏通河道,水患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控制。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好几年的夏天,因为水势过大,村里通知各家各户转移到大堤上,在大堤上搭起帐篷,以防夜晚溃堤。每到这样的时候,大人们是非常紧张害怕担心的,男人要去看护大堤,一旦出现险情要全力以赴地抢险救灾。女人们要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要抢收庄稼。男人们上堤之前通常会在家里扎好木筏,告知家里人危急时刻来不及跑上大堤时就上筏子,在水上漂浮,等待救援。如果形势特别危险,那就要把粮食转移到大堤上,贵重钱物随身携带,晚上在大堤上过夜,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长江水位下降到安全点位之后才能回家。藕池河从她形成的时候起,沿岸人们就懂得了她的脾性,知道如何躲避她带来的灾难和损失。即使在那些无以挽回的巨大灾难之后,人们也从不曾离开过她,经历苦难的人们会在洪水退却之后一砖一瓦,一屋一舍地重建家园。

岁月蹉跎,光阴如流。我在高中毕业之后,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到省城去上大学,然后又到外地去工作。其间偶尔有时间回家去看看父母,和亲人们一起过个年。总是匆匆忙忙,难得有时间再到藕池河边去重温一下少年梦,去追寻一次年青时的足迹。

时光不老,青春难再。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长留在我生长的故乡,也不可能再留恋在儿时的村庄。但在我的梦里,在我心上,藕池河----我的童年时光,我的故乡,从不曾一刻离开。

终于有一次机会,我回到了家乡小居一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信步走到了藕池河边。那正是岁末之际,河已干涸,沙滩显露,走到河床中间放眼一望,两侧高高的大堤把藕池河已牢牢围拢在河道之中,而此刻我所看到的是,河床已大大抬高,淤积起波浪式的沙丘,高处已不比大堤低多少,低处还像池塘样积存着一池清水。

水患得到彻底根治是在三峡建成之后,过去藕池河流域是“江湖”(长江、洞庭湖)联结的纽带,也是洪水走廊。三峡打破了旧的江湖关系,遏制了洪水泛滥。但是,新的江湖关系却还没有建立。由于有三峡控水,藕池河水量减少,水流减缓,近些年泥沙淤积严重。公路桥梁代替了客货轮船,河豚也不见踪迹。回到故乡,再一次走在藕池河的大堤上,我真担心有一天它会从故乡的平原上消失。

人依赖江河湖海而生存,却又必须学会治理江河湖海。人主宰了地球,却也不能任意而为,尊重自然,热爱自然,建设既有利于人类生存发展也有利于自然环境健康运行的地球是我们人类必须思考的严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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