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晚稻的缘由,应当是北人心绪使然。在渐渐秋凉的一刻,仿佛有无垠的麦地撞入眼帘,可是三月四月不曾遁走?可是从前太慢庭院里有梅花崭露?后来遥远的山影出现了,尽管模模糊糊的,尚不峥嵘,但也足够开示于你,江北哎,天涯哎,快醒一醒!
晚稻簇拥的徽地村庄主要是灰白二色,一栋栋并不工整的小楼四处错落,于是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格外教人感慨,它们有的荒废掉,有的还有人住。几乎每每行经,从车窗遥望,都能看到旷野里长出的一两座新坟,白幡飘扬,一晃而过。铁道边最多的要数渔塘了,网箱伏设,间或也有大群的鸭鸭与鹅鹅,极具喜感地冲撞又啸聚。像坐在古老的西洋镜前,回到中世纪。像一去不复返呵,呆若木鸡。
仄仄的绿皮车厢里刚吵过一架,短暂而诡异的寂静约略维持了几秒钟,之后叫卖水果的小车子推过来,叫卖盒饭的小车子也接踵而至。旅客们现下的情景两极分化,年老的插科打诨发呆假寐,年轻一些的,一律紧握手机,表情要多丰富有多丰富。最致命的是热辣的方便面味儿无孔不入,再兼之脂粉味儿臭脚味儿掺杂其中,额头上的汗涔便终于无法抑止。对座上是两父女,“父亲”不过而立之年,“女儿”最多八九岁,大概是“父亲”占据了别人的位子,不断谦恭地心心念念。蜷缩昏睡的小女孩儿忽然呻吟起来,“父亲”把她扶起来坐好,可哪能坐得住呢。她央告,流泪,挣扎,呕吐……所有人无不为之怆然,问小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无助地低低回应,“不知道呢,这不她妈刚陪着她在省儿童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又复发了。查不出病因。一开始说是肠梗阻,又说不是。回家呆了一天,就疼得不行了,我刚从外地赶回,想到省里复查,不行再去上海——她疼了一宿也喊了一宿了,打了三支止疼针。”
“我疼,我疼呵……”小女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的父亲茫然而无助,只劝她喝水,喝水,拿出一瓶矿泉水喂她。“是不是喝点热水会好一些?”闷闷地问他,“大哥,没带杯子……以为一会儿就到了,没料想,又疼!”年轻的“父亲”愈加局促难堪。“我这儿有个杯子,才用过两回,你要是不嫌,拿去救急吧。”江海漂泊,舟车屡济,平时挎包里“设备”齐全。他愣了愣,看了看面容近乎扭曲的“女儿”,恍惚下了一个巨大决心,把杯子接过去,欠了欠身子,疲惫道着谢,站起来寻热水去了。后来小女孩儿腹痛丝毫未缓,清减灰暗的小脸儿上,泪痕斑斑,她的父亲胡乱找了药给她吞下,她又吐得一塌糊涂。“她从小就不吃蔬菜,葱花儿都不行。不是不能吃,只是不愿意。一直体弱多病,又加上她弟弟也差不多,才愁人哩!”小伙子其实挺时髦,看上去性子钝了一些,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跟大家解释。他们目的地先到合肥,所以到了淮南下车时,除了五味杂陈地看他们一眼,什么也帮不上了。
正处在重建尾声的淮南站,到处是隔离板脚手架,一出站口,一堆黑车司机便蜂拥而至,“东站,东站,东站去不去?”“凤台,蔡家岗,走喽!”“坐车吧,老师?”“帅哥,去哪里?”颇有点杀出重围的悻悻,大日高悬,整条大街像巨蟒在蠕动,随手打了辆的士,说了句吾悦广场。自清晨五点半,到中午时分,一去一来之间,多少一言难尽。想起在对方公司里的唇枪舌剑,想起更早时候红霞漫天候车室里微微颤抖的玻璃。
都是冥冥的注定么?一如铁道边水塘里的那些鸭子,鹅子,浑浑噩噩该有多好,管它晚稻是否枯黄,灰白二色的村庄是否错落有致。最近的日子一直在重读洛夫,仍是对他的那首小诗《子夜读信》爱不释手: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棠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几度推荐给诗友时他们说读不太懂——为什么一定要懂呢?
是要感受,待到有那么一日,许多滋味会水到渠成
昨夜二十三点四十四分,写下一天中最后一条微信,“有时候。我们就像飞翔的鸟儿/忽然蜷起了翅膀”。于是,随之万籁俱寂,直落深渊一样。
20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