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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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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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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疯人院

我知道,我爱母亲。但显然这还远远不够。

                                                             ——笔者按

 

【壹】

 

病室狭长空旷,无桌无椅,仅有的两张板儿床此时与母亲各据其一。窗上的铁棂粗暴而趾高气扬地乜斜着病室中的一切——昏暗的白炽灯,污浊的墙壁,以及心情忐忑的两母子。如果不是床角那盏雾气氤氲的淡茶,真的要茫然于是否被系于囚室了。

晚餐母亲吃得津津有味。些许玉米粥,一个馒头,就着一碟小咸菜,几乎顷刻间一扫而空。她许是暂时忘了病痛,在这一刻,重新回归到饮烟袅袅的如水流年。然而,这不过是错觉罢了。一份随意而单调的晚餐,抑或对于惊惶懵懂的母亲来说,有些些熟稔在其中,宛若她深爱半生的土地和村庄。从走入病区那逼仄幽深的长廊伊始,母亲便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在接下来的例行检查时,她怀疑,拒绝,躲闪,挣扎,以至于大夫们不得不颓然放弃。母亲不断地重复着两个简单而纠心的话题,“我哪带钱了,不能再花我儿的钱”、“儿啊,你这是把我弄哪儿来了,你让她们整治我呵”——明明知道老人抑郁症发,然而彼时彼刻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燥烦,对着老人大声喊了出来,委屈、疲倦、怜惜、忧虑,一时间胸中五味杂陈。

“检查为什么不配合?医生不是为了调药嘛!”自己都能感觉到语气的强硬和冰冷。究竟是怎么了?母亲目光游移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话语支吾,逻辑混乱,但每一句都重锤般地击中儿子那颗脆弱的心:“我得家走……我不认识道儿……,你花得没法儿过了……我没带钱……他们治不好我……”无助,彷徨,自尊,牵挂,无不溢于言表。心中猛然抽搐一下,痛呵!

夜里两点钟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已被老太太“折腾”地快要崩溃了,不消说,母亲的病毫无起色,四个多月的治疗难道真是杯水车薪嘛!黎明之前的四个小时里,不停地辗转反侧,夜晚变得压抑而漫长,有如惊弓之鸟,生怕父亲的电话再来,因每况愈下。天明,取钱,找车,准备好住院的日用杂品——一切看似有条不紊,但唯有不时颤抖的双手才能见证那一刻心中的不安与惆怅。

上午母亲的表现并无反常,做CT、自述病情,中规中矩,不曾想下午会突然发作。面对神情委顿的老人,知道自己错了,她只是一个不能自已的患者呵!“娘,我不该发火……咱吃药,好吧!!”或许病情渐趋稳定,又或是她原谅了自己的儿子,母亲顺从地吞了药片儿,一时间如释重负,摸了摸额头,已然大汗淋漓。

暮色沉沉,做完所有检查,再次服药,母亲悠悠睡去,不断发出细小的鼾声,她太倦了,四个多月以来,如此酣畅地睡过几回呢。走廊里有人蹑手蹑脚地闪过,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精神病院静谧得像一块敞开心扉的磁铁,吐纳、呼吸、收敛、消化,意味自也深长。一本《读者》翻了又翻,慢慢的纸页如同眼皮一样凝重,守着白发苍苍的母亲,睡了罢! 

 

【贰】

 

苦无心理学或精神学方面的造诣,所以无法深谙像母亲这样的抑郁症患者的眼睛里,究竟缺少了什么。足可断定的是,她们的世界天空灰暗,没有阳光雨露,没有枝头上含苞的花蕾,以及春风中蠢蠢欲动的草籽,没有。又或,她们正跌入一条永不见底的深渊,黑暗与恐惧一点一点在吞噬着她们的灵魂。她们好想抓住一根绳子,一根稻草也行,然而百般挣扎,只是徒劳。

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曾很狂热地迷恋过王朔的小说,记得其中有一篇叫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抛开情节不说,这个题目岂不是正合眼前的处境嘛,水深火热!下午一个朋友发来短信鼓励:远离脆弱,固守坚强。也是,这世上芸芸众生,大不幸者何止你一个。

母亲又是夜里两点多醒来,隐隐痛苦呻吟,一下子不知所措,惶惶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敲护办室的门。走廊里灯光昏暗,消沉得像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踏踏的脚步声格外刺耳。隔壁病室的陪床在门外大口吸着烟草,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身材魁梧,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看样子是来自四外的乡下。凌晨,医院,寂寂的走廊,两个同病相连的人。“兄弟,有苹果没?” 老者强作笑颜,讪讪地问道,“他(她)闹得厉害,非要吃苹果,你说这黑灯瞎火的……”。遗憾的是,才刚刚住下,哪有时间和心情去买水果?老者失望地摇摇头。“多谢啊!”老者虽然未能如愿,依旧礼貌地表达着谢意——要谢什么呢?在这夜晚凄清的一刻,在这生命的孤岛之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同咀嚼着彻骨的无奈与寂寞。

不太清楚老者口中言及的是“他”还是“她”。两分钟后,满脸慵困的护士小姐出现在隔壁病房门口,手里是一支寒光闪闪的针管——镇定剂哟!人生有时太过无助且无力,甚至不能满足亲人一个小小的要求,只能用一剂药物去扼杀那个关于苹果的梦。

白日间老者常常在走廊里徘徊,有时掐着半截烟屁股,有时与“陪”友们窃窃私语,路过那个病室时,不经意的一瞥,一个背影蒙在厚厚的被子里。其实究竟是“他”还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谜底还是很快揭开了,晚餐时间,老者搀扶着一个神态木然的老太慢慢踱出病室,老太仿佛全身散了架,口涎横流。同是天涯沦落人,祈求上苍,就让每个来这里的人,皆满心欢喜地走出这座“城堡”吧,那该多好!

母亲一天的状况颇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因为要做血检尿检,她竟对儿子怨怼起来,直到后来就寝,她依旧固执地认为再也不能回家,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儿子,此情此景,令人一筹莫展。

 

【叁】

 

五年前,曾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不分日夜地奔波于那个号称九河下稍的大都市的寻常巷陌,一载光阴,几乎踏遍了海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公司给每个人发了张公交卡,既经济实惠,又免去了员工打的揩油之虞。所以,每日里便是候车,候车,候车。冬有三九,夏有三伏,酷寒酷暑自成了候车最大的敌人,短暂的两三分钟常常被无限拉长,像是沦陷到一个茫无涯际的时空里,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等待,永远只是一个过程,永远处于进行时,正似永动机上一个循环往复的齿轮,日夜不停息。思绪杂沓,戛然而止,倏地悲从中来,不禁联想到母亲,联想到这几日陪侍,试问将终于何时何地?母亲清晨五点坐起来,整整一日了无睡意,而且愈见亢奋和焦灼。她胡乱吃了两口早饭,再也劝不进去,急急去找主治大夫,人家正要交接班,竟然大是无谓,摆摆手,说要十来天才见药效,然后一骑绝尘。自朝徂暮,母亲满室乱走,一直央着带她回家,悲苦之情催人肠断。她说惦念同样病榻缠绵的父亲,思念孙子孙女……禁不住潸然泪下,真想就此放弃。

晚餐之后,老人始终用手紧紧拽着儿子的手臂,还是要回家回家,前后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苦苦劝解,毫无功用,主治大夫又不在,别的大夫值班谁会管这种“闲事儿”。或许确如主治大夫所言,效果需要时间来验证,只是望着病痛中的母亲,哪能心如止水!遂把满腔希望寄托于夜里的服药上,仔细端详治疗方案,药量明显有了增加。可何曾料到,事与愿违,母亲毫无睡意,躺下,坐起,下床,上床,如此辗转,三四分钟便来一次,唯一与白日里不同的是,她一句话也不言。

头痛,头痛,针扎一样。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肆】

 

居然在精神病院的小店里买到一枝笔!

这多少有些令人诧异,医院里病人虽多,能够坚持陪护下来的亲属只是极少数,况且大都忧心如焚,谁会用到这误人不浅的笔呢。早上翻阅《读者》原创零八第十二期,再次看到有关艾未未的访谈,其特立独行鹤立鸡群之处,实叫人拍手称快,不由生出了汉高祖“大丈夫生当如此”般的慨叹。

昨日午后一个文友来探望母亲,其间谈到文字的独立性,及对于精神的支撑作用,彼时也是意气风发夸夸而谈,今番试问,那些感想与经验,对于身前的窘境,可有一分一毫的裨益?

夜里零点多时惊醒,借着窗口泄露的星光,看到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儿,不声不响,如同一尊空洞孤独的雕塑。轻轻宽慰,她还是不能自已,不断躺倒、爬起、再躺倒、再爬起,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老人不知道得有多痛苦!开灯起身,把两张床并到一起,给她掖好被子,挨着老人躺下,紧紧握住那双龟裂燥动的手,恍若儿时。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心结所在,可是,母亲,可怜的母亲,依旧恍恍惚惚。黑暗之中,母亲的手不知有多少次挣脱,也不知有多少次又睡眼惺忪地把她攥住……

如丝的小雨薄雾一般飘洒在轻爽的晨风中,远处是高高的水塔,直似正呐喊着刺向苍穹。楼裙下矮矮的四季青们,大半已经枯萎衰败,几日里皆是木然行经,此刻静心审视,不禁有些惊诧——那些寒冬中“死去”的植物们,每个枝杈之上,每一片枯黄的叶子之下,无不是一个个褐色的芽儿,像小小的火把们,这绝境逢生的雀跃,不正是一股天地玄黄的滚滚春潮嘛!

 

【伍】

 

上午九点钟,母亲还在念念不忘地唠叨着“家走”,虽然理解,却也无奈。在这晨昏不分的五个昼夜里,即便来时准备得再充分——随身带了大量的书刊杂志,也渐渐感到度日的艰难。没有音乐,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远离家庭,远离社会,来到一个浑浑噩噩的世界中,日日困居于不足十平方的蜗壳之地,唯有窗外婆娑的树影每每如约而至。

隔壁燥狂症的老太正在走廊里举办“个人演唱会”,尽管嗓门儿之高足以与那位红遍全球的苏珊大妈分庭抗礼,但音质不要说与天籁差之万里,就是谓之为歌声也属勉强。刚刚听闻之时,还以为是老太在哭天抢地,怪不得母亲说怕,越听也越感到脊背上凉气直冒,活脱脱如风雨之夕枭鸟的鸣啼。听众们说就让她唱唱吧,省得郁积在心里。

在黎明时刻,狂风席卷着黄沙千军万马般呼啸而至,楼门口的皮帘噼噼啪啪地胡乱摔打着,漫天飞舞的草根与树枝不时箭簇般撞击在窗玻璃上,走廊里忽然黑暗如漆,蓦地一下忆起那电影中的一幕:罗兰饰演的鬼妇如影随形地扑击着亡命奔逃的星仔,桀桀的怪笑声扭曲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正在午睡,一阵阵嚎哭声把好容易睡着的母子俩吵醒——尖锐,乖戾,旁若无人,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念混不清的咒骂。病室门外已经聚了不少“陪友”,“来了新病号,在护办室那儿。”隔壁老者苦着脸绍介,沟壑纵横的皱纹直欲飞下额头。母亲大概已见怪不怪,虽然有些悸惧,不过很快“家走”的念头再度占据她的大脑,又开始“不厌其烦”地 “论证”这个问题。

明日大妹来接替,母亲已稍稍有些好转,正如医生所言,老年性抑郁症的治疗有相当的难度,而且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看来是希望一线,而道路坎坷了。

 

 

自上世纪末母亲罹患抑郁症始,家里也曾求神拜佛,四处抓药,因为不懂,又兼病情时好时坏,以及对精神病院的忌讳,一直不敢面对这个现实。后来随着心智的成熟,深刻认识到这对母亲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于是从二零一零年开始,三次陪母亲住院治疗,以上叙述即是第一次陪床时写下的五篇日记。那时还能跟妹妹们轮换一下,再后来,只要父亲的肺心病一犯,母亲马上也跟着病倒,而且妹妹们已经不敢到精神病院久待了,那里的环境实在一言难尽。

最后就变成了妹妹们在市中心医院陪护父亲,这边自己一个人在精神病院陪护母亲。母亲每次住院大约二十天左右,第三次至今已有六七年,基本痊愈,遂想到,难道真的有上苍,被母亲的善良打动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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