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先生说茶,“香茶嫩芽清心骨,此怀无处不超然”。
先生一生旷达,惊才绝艳,名垂千古,但却正是受了这盛名之累,终为宵小所趁,在“乌台诗案”这桩文字狱的祸及之下,以“诽谤朝政”的莫须有罪名,流放天涯。谈及东坡先生的悲惨经历,在余秋雨的历史散文《苏东坡突围》中偶有述及,“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通宵侮辱、摧残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残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余秋雨的一个“竟然”不仅道出了后人的惊讶与无奈,也将东坡先生的彼时心境摆在我们面前——无疑,因文获罪,因名获罪,于他来说是尤为困惑的,所以他才在诗中言道,“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而在他的词中,这种痛苦的记述也时常闪现,“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但东坡之所以为东坡,就在于他没有沉浸在悲苦中,用颓废销磨掉自己的志向和才华,也正因为如此,东坡于茶就有了比别人更加深入彼心的感触,“根在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述茶,“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神农·食经》中也说,“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看来茶的醒目怡神,是古往今来的一大共识。茶方入口,茶味略苦,未久,则有淳香之感由心底悠悠而至,静夜一杯茶,可让人忘怀世俗的纷扰,到达人生的至境。所以,东坡先生在“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经行之后,一言便道尽了茶的妙用,“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月明星稀,清风在侧,芳茗入口,真是无比的惬意,什么名缰利马,什么尔虞我诈,都如那些飘沉杯底的茶梗,一直去了,再也不入我心,“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茶事如此,大慰!
然而作为一个高级封建知识分子,东坡并不能完全超脱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之外,也无法摆脱那种“处江湖之远,则思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士大夫思想的左右,与其说他的放达是其天性所然,倒不如说是左冲右突无望之后的慨叹。他的痛苦埋得太深,以至于让所有读者都陷入了那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淡烟疏柳之中,痴迷了。湖海多年,迁徙流转,餐风宿露的日子里,东坡忘不了品一品茶,述一述滞郁的胸怀,“松间旅生茶,已与松俱瘦”,以茶自喻的心态让人一览无余,“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与清风一榻,先生春睡的优游不同,他在茶香之中徘徊,在往事之中颤栗,或又是一夜无眠。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茶滋润了东坡的身心,也提炼了他的精神,只要理想不灭,他就不会颓然老去,“鬓微霜,又何妨”,东坡以茶铭志,“独携天下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没有想到,这茶的清丽脱俗之中,硬生生被东坡倾注了些许独立高楼的雄浑。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世外桃源,酒中无有,茶中也无有,一夜清心之后,红日东升,我们还是要投身到滚滚的红尘中去。东坡的黄州是这样,密州也是这样。
现实主义的尽头止于浣花溪外,要去其苦庐,可庇天下百姓;理想主义的尽头,则非禁于天姥山上,重生于中国无数贤者前仆后继的抗争之中,东坡便是其间一个,也是得大成者。对茶看似轻描淡写的品味之中,他没有把茶瓯作为埋骨之乡,却融入到了自己生活的底蕴之中,坦然而去。佛之讲出世,则必入世,这就是体验,也是积累,只有拥有了天下去得的信心,才能激浊扬清,去伪存真,这是大智慧,所以东坡才会说,“寄与青云欲仙客,一瓯相映两无尘”——这茶,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