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得越尊重我自己。
——夏洛蒂·勃朗特 《简爱》
一个人戒了酒,从不吸烟,不入欢场,甚至荤腥也少沾,只是常常到山里去,混迹草木,可以坐到一块石头上,放下手机,呆上半天。偶尔如此为之,人家会劝慰: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日子还得过下去喽。如果是三年五年七年八年呢,善意者会称赞好佛系,鄙夷者则一定嗤然曰:颓废男!
罗曼·罗兰曾慨言,“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死去,影子,模仿,机械,装腔作势,重复……每一个词语都像抹了毒药的箭簇,扎在心上火辣辣地疼。大师的本意若何,什么语境,无从去还原,稍加咀嚼,其实已经品出他那恨铁不成钢愤恨庸碌的意味了。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成了一个偌大的坟场,群尸围城。当然不。
激情是一切创造力的源泉,年轻的优势在于可以肆意地鲁莽,因为大不了卷土重来。之所以渐行渐远,渐渐风声鹤唳,不是输不起,仅仅是因为挥霍多了,人忽然有了罪孽感。芸芸大众,如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那般的踌躇满志者,终归是少数,而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每每不过是小确幸,小欢喜。一个伟大的时代也许是英雄辈出,但也更应该似眼前的样子,平安富足。英雄不曾凋灵,英雄原本淳朴。
十数载漂泊的生涯之中,给自己订下过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的节日来临,皆不要讨扰朋辈。不然人家费神,自己劳心。但几番推辞,中秋夜还是被挚友们拉到田东去,半夕痛“饮”。酒家门前的小广场上已摆不下再多一张桌子,背后的小教堂没有半丝灯光泄漏,最最应当闪亮登场的那轮明月爽约了,乌云四合,朦朦胧胧间有细小的雨点儿滑落,而等待“清场”的拾荒老汉有些局促接过半块月饼,再三致谢。然后的风景则须嫁接到一百二十一路公交车上,万达城的喧嚣,新世界的喧嚣,在窗口那儿轮番上演着走马灯,一个醉醺醺的中年客毛手毛脚地挤过去,坐到她老婆的大腿上,气喘吁吁。
置身翻翻滚滚的人间烟火中去,羁旅流徙不免狼狈而焦灼,听之任之,迟早会捱不住了崩溃。所以,医治孤独的最好良剂便是回到人群。可以是超市,可以是菜市街,可以是车站码头,也可以是老巷子里的一爿小店。恍惚记得最久的一次小楼禁锢是在哪一年的梅雨季,将将十来日居高临下,生业也萧条,整日整日没几个电话,开始的时候尚能正襟危坐,簇拥在一大堆表格里花拳绣腿,但愈来愈艰难,雨打芭蕉,雨也打在心扉上 ,湿漉漉。最后的结局似困兽,坐立不安,满屋乱走,但总忘不了望一望天,这该死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停掉呵。
后来把这段经历当成笑话说给朋友听,忽而满座寂然,他们片刻地怔忡。没有什么嘛,喝酒,渴酒。于是,类似的东西再不绍介给大家。电影《乱世佳人》里有句著名的台词,“As God is my witness,I’ll never be hungry again。(上帝为我作证,我不会再让自己挨饿了。)”是的,“我”不会再让自己挨饿了,活着,是一切挣扎沉浮的原罪。没有哪个更容易,没有哪个更幸运。十几日前回江淮,打电话给一个相熟的出租司机,约好,明日几点几分,小区南门见,赶去高铁西站。那位老兄在电话里声音沙哑,很沉重的样子。结果第二天一早他便再次打来电话,说真不好意思,重感冒了,本还想能强撑着出车,实在是撑不住,把这一单推荐给了一个家戚,很靠谱儿。路上,他的亲戚坦陈,说我老舅呵,就是太拼,只要歇一天,根本没啥事儿的。
用某位文友的语言形容,人到中年,不敢病,不敢死。断断续续地戒酒,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五月,直到医生拿着一纸化验报单再三重审:间接胆红素居然超了两倍,你不戒掉,你要危险了,不用问我,没有侥幸……讪讪地接过单子,妻在旁边如释重负。手术之后的几个月,像被换了一副躯壳,日日懒洋洋的,没有多少气力,去山里竟成了件颇奢侈的事情,最远踱到湖边公园那里,看一看亭子里舞友们的眉目传情,吓一吓凫到近处的水鸭子。更神往的,仍是鸥鸟高飞,朝阳变了夕阳,春暮变了夏暮,它们也不疲惫。
送回喆儿返乡,天已秋凉。依旧总想着到山里去,重温旧日时光。坐一坐石头,诵一诵嫁轩词,譬如,“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譬如,“好锁云烟窗户,怕入丹青图画,飞去了无踪。此语更痴绝,真有虎头风。”
他说“此语更痴绝,真有虎头风”哩,也不知顾恺之若是听了,该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