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外公傻。傻到壮年时为了消除弟媳的怨气,给“识文断字”的兄弟保全婚姻,一纸休书把外婆赶回家,以至于让母亲三岁无娘,尝尽了人世的悲凉,他自己孤独至死。傻到公社化的时候当了生产队长,弄得半个村庄怨声载道——别的生产队不到中午便“卷帘退朝”,他的队要捱到日过中天。外公傻呵!每年上坟,都会端端正正给他磕三个头,多烧两卷黄纸,他在乎着呢。
小时候任性顽皮,不理会体弱多病的父母日子过得有多么捉襟见肘,常常撒泼耍赖,免不了受到父母的责罚。更兼执拗倔犟,没少吃皮肉上的苦头,为此,外公和父母屡屡发生龃龉。暮年的外公像换了一个人,格外地“护犊子”。外公有许多外甥外甥女,隔三岔五地提着东西来探望,他把糖果点心分成一大份一小份,小份让孙儿当下吃,大份则细水长流,自己从来不吃上一口,只说不稀罕,不如棒子面儿粘粥顶事儿。三十载蓦然回首,胸中尽是五味杂陈。
五月里老屋重建,等东西搬走了,趁着工人们休息,一个人踱进西厢,那是外公生前起居坐卧之处。物是人非,屋子里空荡荡的,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一时间悲从中来。屋子里久不住人,地下已被老鼠们掏空,踩上去,提心吊胆。外公生前讲有些东西留在山墙里,母亲也曾道,早年外公俩兄弟分家,曾分给兄弟一坛铜钱,至于外公的那坛从没人见过。按照外公嘱咐的标记,破墙相见,一个碎成几块的玻璃瓶,一块大洋,一叠厚厚的地契,仅此而已。地契已泛黄,被鼠辈啃得面目全非,上边皆是工工整整的行楷,诸如小碱场半亩付钱多少,四十亩地八分付钱多少,等等,足有十几张。
外公家几代贫农,到了他当家主事,格外的勤恳苦干,只为了攒点粮食,买地置地。地是命根子!没有土地,一辈子给人当牛作马,早晚只落得梦幻泡影,一枕黄粱。自古以来讲“士农工商”,除了读书考取功名,便数这“农”字金贵。无法想象白手起家的外公究竟吃了多少苦。他说有一年秋末,冷风飕飕,他拿了镰刀提了绳子,去洼地捡柴,夏天里大涝,洼地的水这时候仍然没膝,从早到晚,来回几趟,吃不得吃,喝不得喝,他的手脚已被寒气入了骨,以致落下了一辈子颤抖的病根子。
十几年苦苦巴巴,省吃俭用,到了解放建国,外公居然有了二十多亩地,一挂大车,两头大牲口。地契上一目了然,那可都是几分半亩地买到手里。然后公社化了,地呵,车呵,牲口呵,甚至连口粮,无一例外地被入了“社”。脸上刚有几天笑容的外公懵了,几度崩溃,不省人事。被救转过来,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将他的地契,连同那块大洋封到了墙里,或许他还以为,只要契书在,他的地早晚能追回。
一生热爱土地的外公,没有离开过村庄半步,即便到了九十岁高龄,哪怕腿脚不便,他还要带上干粮和水,到田里待上一整天,可谓披星戴月,辛劳不辍,任凭女儿姑爷如何反对,都只作耳旁风。几次见到外公坐在土垄上,用手捧起一捧泥土,忘情地闻呵闻呵,无比地享受……犹记得,就在他去世前不久,他还偷偷地一路蹒跚到菜园里,用塑料布把膝盖一裹,一步一爬,给西红柿打风杈,找到他时,母亲气得垂泪不止。
外公膝下无子,一直跟母亲生活。他将外孙视作亲孙子,不许喊他姥爷,要喊“爷”。他不止一次地念叨,“孩儿啊,可指着你去给爷添坟燎纸了,你要别忘了!”除了一个劲儿点头,也不知怎么去劝他。接到外公病危电话的一日,正在百里外陪母亲住院,母亲病情危重,为了不刺激她,遂编了个理由,让妹妹来顶替。等风风火火赶回老家,表舅们都在,他们说,孩呵就等你这一眼了!外公眼窝深陷,颧骨凸起,两只眼珠儿无神地直勾勾望着屋顶,嗓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似乎弥留之间,察觉到孙儿的到来,想侧一侧头,哪知道,头那么一偏,人便没了……
这些地契当然要好好保留,纵使已近乎支离破碎,总算是对外公的一个念想。盖房子的那些天,一个人忙里忙外,随手把它们放进了车子,没想到,这一扔竟是半年。前几天车子被撞,开进修车厂,开回来再找地契,已渺无踪影,苦笑。回修车厂找吧,不知要连累几个打工的孩子,又没有明证,权当天意。
只是没想到它们以这种方式离开,余生往岁,外公这是让自己别娇情,活得要像个爷们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