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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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春】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孙子·九地》
死于土。死于水火
死于一次次月亮的胎动
死于夜宴上白色的
谋刺。而不说兵祸
不说饥渴，谈玄
年年肋骨下缜密的雷击
也多曾死于梅妻鹤子
扁舟们忍住的
疤痕
然而这一度灵魂归窍
只涉东风解冻，蜇虫始振
鱼陟负于冰
我们不再讨论可疑的事物
我们要远离悲伤
回到爱意之懵懂
破壳。发芽
垒巢。折柳
拍打出瓷器里美丽的咳声
2018.2.4
2、【节序•雨水】
桃未华
乌鸦站在树杈上
唠它们的
闲嗑
有一句，没一句
炮竹被四处通缉
现在禁止喧哗
禁止一切冒烟的情绪
四散的铅云
模仿着游鱼与水獭
麦地更朴实了
一只被判离异的瓶子
忍不住瞠目结舌
关于春天，更多
是难言之隐
母亲转过身去
母亲拄拐的样子
动魄惊心
2018.2.19
3、【惊蜇帖】
即便未能如约相见
桃花芳心暗许
第一次雷击会稍稍用力
亲爱的，即便注定劫数缠身
也不要在水墨里
继续怔忡。大多数伤痕
并非命运所致，更像刺青
古老的咒语
暂且以两只黄鹂为证
鸠鸟低飞，虫豸推开庙门
一杯酒敬大海星辰
一杯酒敬尚温的社火
最后一杯你要幸福，用婉转
歌喉
唤醒辽阔田野
和我久病未愈的耳朵
2018.3.6
4、【春分】
没有相爱就老了
那些雪。那些玄学的
日头
只是想起阴阳相半
披一袭青袍的旷野
从来不是负心人
簪一枝杏花吧
点燃漫天的纸鸢
要饮酒就不要哭出声
你这醉鬼
你这不事稼穑的浪子
早年也曾打井，灌溉
昼夜拔节
或者真就老了
与眼中沉默的田埂
2018.3.20
5、【这一天•清明】
坐在异乡的雨声里
想你——想你在杏花上半醉
半醒。想毕生的良愿
说与犁锄。谷仓逐年荒废
你我皆是有家难归之人
你再不能给我讲一回黑龙断尾
继而轻轻抖动你的白须
我们种下的梨树刨了，我们
饮过的井水久陷巫咒
连白腊杆的扎枪也让人顺走
你给我留下的倒还有硬硬
脊骨，纵然刀斧加身
纵然赴汤蹈火
也从未皱一皱眉头
年年烧纸，你该托一托梦吧
看看我的倦惫，我额上
细小的褶皱，我才豁免过的
孤独。这一天青草开始
肋生双翅。这一天杜鹃重来
啼血。你可要记着
如果听到，就唤我一声
2018.4.5
6、【谷雨】
求雨。结绳记事
为两只布谷指腹为婚
间或还要盘点萍踪旧案，那你看
这些够一个男人
忙碌的了吧？天明早起
漫山草木已按捺不住性子
各种烟云暗结，各种拂羽之声
撞入胸怀。读史，造字
以朝霞逼出掌中寒气
农事自然要紧，少扯瓜田李下之防
温润些，再温润些，直到
杖藜桥东，前巷的酒钱要还
那就穿后巷，至于老桑捧冠
杨花柳絮献袍，都免了罢
嘿——都免了罢
2018.4.20
7、【立夏】
毋庸置疑的是将会拔高
每一个夜晚，蝼蝈毛遂自荐
在瓜棚下，仰望寡欲的毛月亮
想到此后大雨连绵，抑或
蛙唱蝉鸣各擅胜场
请及时叫醒那一炉睡莲
多日煎熬，淡似来世的香气
打坐，打坐，悲喜宛似
初生的赤子
雷鸣终将失利，何须在意
满身的裂纹，以中年为引
尽让花事开到荼靡
2018.5.5
8、【小满】
没有多少想说的话，最坏的
打算在于，即使对小桥流水念念
不忘。回不去便回不去
独自灌浆，独自在大雨中
掐灭最后一朵野生的白云
其实，镰刀石磨，后半夜
干煸的刀鱼，忆来最伤神
五月久未放晴，再不赴约
苦菜就老了，到时要洗净匠意
素手羹汤，还须到打麦场上
拽回少年的自己
不必两全其美，注定浪迹一生
像一株劫后的蒿子
像天空不能治愈
这么多年，每每眺望故乡
总感到悲欢交错，忍不住沉吟
2018.5.21
9、【芒种】
现在需要另一颗恒星
来说服麦地，要马放南山
锋芒尽褪
在村庄里，要剩下妇孺
老人，其他的就交给
漫长的行旅。要在天祭时
满斟一盏糙酒
但保证不多喊一声小名
保证不拒绝愈发迫近的
烟囱铁轨
谷仓里的期盼要垫高一寸
虽然鼠患难平粮价永陷沉沦
一切都说好了，现在
慢慢回忆吧——那时候
天总是很蓝
凌晨三点开镰，要有
朝霞饮露，大饼与刀鱼
2018.6.1
10、【夏至】
尘世即是如此
忽而将半
忽而一个趔趄
有人唱起离歌
但此刻需要重述鹿角之美
以及木枝上的清音
天空薄如蝉翼
怎可茫然直视
雷声往往飘忽
随他屡被治愈
随他吞药。嗤笑
掩面独行
2018.6.21
11、【小暑】
蟋蟀跳来跳去
以蒙羞之心，一遍一遍磨他的
翅羽。雨是唯物主义
也不怎么在乎芭蕉的惶急
然后一切事物图穷匕见
裸露。裸露
裸
露
娱乐至死
多毛且多汗，在新潮流里
鹰被钉在墙上，鹿被钉在墙上
代替了疲惫的耶稣
一群饮食男女高举着手机
疯狂地跟拍。从罗马城
到车祸现场，他们
什么都爱
而我还未见江淮的早稻
清晨起来一碗素面
微风糯糯
怎么梅子
说黄
就黄了
2018.7.7
12、【大暑】
树木都葱葱茏茏
广告牌上依旧谎言密布
微风拂动
抱小孩的女士戴了顶黑帽子
公交车里稍显空阔。但我只是说
终点到达之前，岁月
不过是块毛玻璃
经过下一站，蝉声激越
修表匠太忙了
2018.7.24
13、【立秋】
是时候擦亮那些陈年的雁迹
伏案一醉了。为此
削发。观山。种种不惑
会忍住胸间初结的白露，依旧
每日三省吾身，在凄其的
蝉吟里，无法抑制的渴
像一盏马灯，噼噼啪啪中
素以夜不能寐为耻，瓜田李下
扯住几只未哭的蟋蟀
需要写下一些名字
索鲁，寒山寺，黑雪
枪膛里无辜的八月天气
当然，没有什么余生可以痊愈
我是说高铁之上，端出一座
微蓝的湖泊
2018.8.7
14、【处暑】
无法安放的定有这一季的大水
晚稻紧紧严守的尘香泄露了
心中群虎痛饮，山林之间
再也找不出一声鹤唳，此后
月将新圆，黄叶堆积
而杀人者，死*
想着想着天光大亮
何以如此小觑流年
似水，你是说烫伤
由它沦陷于马奶葡萄样的紫
锁匠们按时转动钥匙
菜市街应声活转
只一碗豆腐便好
拭嘴。扫码。扬长而去
*昨日新闻，某犯因情感问题报复社会
杀六人，伤十数人
2018.8.23
15、【白露】
你许我白头，此后诸事
相宜。勿以天上的鸿音为念
勿摇芦苇唤我的小名
昨夜酒稍多了些
兄弟们推杯换盏，说起
陈年旧事。归来在灯下读字
眼睛有些模糊
蟋蟀未老，你我尚还青骢
早起宿醉已消，站在阳台
感到宇宙渺邈
春粮竟已熟了
我犹是那个无家可归之人
我承认心事飘零
就结束的温暖些吧
春天来了，你要在桃花中
塑一盏灯，一个我
2018.9.9
16、【秋分】
此后，我会冷
但我拒绝改变繁花似锦的样子
在夜里，你要来摸摸我的额头
说秋天来了，大雁南飞
说你纵然不爱我
你会捧出一轮明月
你允许磨出一些缺口
像我们共同脱胎过的葵花
早晨的时候，蹲在地上
我悄悄问过地锦草
我有多遥远
就有多孤独
2018.9.23
17、【寒露】
苇白菊黄的一刻
登高就免了吧
如果夜不能眠，背窗徘徊
也免了吧。尽管草木还有
青眼，请又愿意做那个
扛鼎而行的断肠人
别问我雀欲化蛤
别问我小名
在苍茫的云朵之上
南归者吟声清恻
早知道风寒如此深重
又何必辗转逡巡
秉持古朴的仁心
这一去呵
请祭我以雪后的炉泥
大火烘焙。以摔杯为号
以利刃
2018.10.8
18、【霜降】
这时候杀机已渐渐饱满
尽管万物雌伏，我在
鬓发间暗结
我不贪杯。我冷
夜黑风高呵，一个人衔枚
一个人攻城拔寨
够悲怆了吧
我看到水泊里枯萎的孤雁
看到蟋蟀们在床下吞金
假设月色迷离，我还要
把最后一蓬菊花蒙倒
不像那些鸡鸣狗盗之徒
做了刽子手，便当包羞忍辱
“华老栓，你且等等呵”
你用马灯一照
我就会泪如泉涌
2018.10.23
19.1 【立冬】
冷雨凄凄，又一日
或还来得及去山上
题一蓬素菊
将于何处着墨。何处勾勒
两只鸿雁的归期。天太晚了
松针唯有旁射，至于风声鹤唳
以及樵人的仰视，以及
酒，暂且留白
他说人生天地间，忽如
远行客。他说罢了，罢了
无非是夜来飞雪
但休撩他的两鬓
添衣呵。看了看镜子
这么放浪的中年还是第一次
匆匆落款
九月二十九。从此
莫再推敲空旷的冰心
2018.11.6
19.2 【立冬帖】
因此，我将成为寒冷的
一部分。我将高于秋天
高于纸和火
阴雨持续三日
在窗下，菊花反复斋戒
旧爱灰灰，其实除了一把
辛酸，也没什么
可失去了
努力熟视无睹，湿漉漉地
走来走去，努力绷紧身子
眩晕。我就说嘛
除了徽砚上氤氲的春雷
没什么，可失去了
2018.11.7
20.1 【小雪】
大片阴翳为鸟声啄碎
地上的黄叶又落了一层
所以，这时候
想起梅花是对的。关节炎
是对的。兼之山色暧昧
行人还有些寥寥
最不忍说诸峰罗列
庞大的敌意挥之不去
因此，须接纳最后一只蝴蝶
但某些意象亟待深究
比如竹林历来沮丧
高擎云朵的发电厂
宛若烟鬼
2018.11.19
20.2 【小雪帖】
轮椅上的娴熟与雪中的
娴熟，可以不算
正像金银花还被诬为“忍冬”
我们已经堂而皇之的木然于
一枝暗箭，抑或是窗台上
两盆塑料的春天。门永远
开着，只有心藏猛虎的人
才会走进来，生火，煮粥
擦擦鼻头儿上的冷汗
仅此而已，除了生死
向无大事。除了生死
我们一贫如洗。别动
我肋骨上衔住的锯子
2018.11.22
21、【大雪】
须知晓，大雪无情
爆裂的躯干在河水中
一截截沉浮。宣惠河两岸的
麦子高踞在上，偶尔
闪现的贝壳们高踞在上
现在到了滴血认亲的
一刻。黄蜂尾针蛇儿口
岁月久含的毒性
使人进退维谷。然而
必须做一个了断了
之后依旧戒酒，默行
坐井观天。依旧一次次
为梅花掘墓。现在
到了捧出胸中猛虎的
一刻，阳光悄悄
窥视，我不说一年将尽
不说，谷仓空荡
兰草葳蕤
2018.12.6
22、【冬至帖】
仔仔细细剥一个桔子
在早上，天空阴沉
赞美每一个漂泊的旅人
纵使最长的夜继而
成型。纵使乡愁被
墨汁打翻。赞美
母亲
你要幸福
像一头踏雪而行的麋鹿
像暗暗潮生两颊的
腊梅。像滚过油锅的
大群老虎*
依旧是不动声色
以晃过膝盖上的炎病
楼上有人徘徊，然后满耳
充斥木地板的嘎吱之声
该醒一醒，中年凭栏
要爱上空空如也
*老虎：故乡的一种油炸食物。
囊状，巴掌大小，外边为面，
里边打上鸡蛋。
2018.12.22
23.1 【小寒帖】
还是容易望而却步
江淮的二九天气
像一位戎装美人
更冷的雨在锻打它们的刀刃儿
从第二十五个鹊巢数起
山影依旧模糊。然后意图
在一堆表格间暖一暖手
譬如风声暗歇，新拟的
海市蜃楼一触即溃，譬如呵出
三两只白鹤，椎痛时
轻轻地细啄。可以向小园
寻梅了。昨夜
一场掼蛋之后，朝阳西路
某栋C座，人去楼空
继而灯下沉吟
这些无须再说
2019.1.4
23.2 【小寒】
想象一只鸿雁
忽然回眸，胸中冰雪犹在郁结
腊梅的花拳绣腿哪来脂粉
之气？母亲又要问
今日的黄历了
冬月最后的盘诘，临帖多少
失眠几何，可曾任古老的
纶巾情怀继续发酵
从窗口俯瞰，老妇人
在垃圾箱里翻了翻
仿佛越来越远的山色一样
淡然自若。于是
重新将电脑打开
制表。敲字。圈定一行行虚线
且不可矫揉造作，不可
发呆。以防耳朵里长出
大群的老虎
2019.1.5
24、【大寒】
胸腹之间塞进一块冰坨
彻夜温存，它竟冥顽不化
此刻，谁会关心第一朵腊梅
何时开放。返乡车潮的涌动
也无须告诉外省人
热水器导管冻结第七日
夜里风声大作，想起山中
草木，一定在摇它们的蓬头
三番两次猝醒，鸡鸣声
接着来了
而在菜市街，棉帽蒙头的小贩
不停跺脚，对春天的蛊惑
席卷一个又一个摊位
而偏不想涉及新春
只请赐我桃符，驱一驱
旧年的鬼
2019.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