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有意义的事,再晚去做还有意义的
——电影《返老还童》
活到这个年纪,一定是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
这个开场白来得并不突兀,四十岁依旧活在懵懵懂懂中的话,那真是人生之大不幸。最近的日子,夜里睡得不好,没有噩梦,没有辗转,皆是在三四点钟的时候醒上一阵子,也无须刻意催眠,朦朦胧胧地又糊涂过去。但在黎明时分,那架仿佛地老天荒如影随形的电锤便要狂响起来,这个破败的社区俨然成了滋长它的土壤。可又能如何呢,干脆老套地起身盥洗。
小杜(牧)诗云,“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人生在浩淼的历史长河里,当然是微如泡沫,可一切慨叹怎么能抹杀个体的主观与差异呢?“我”之前,“我”之后,沧海一粟便沧海一粟,至于“我”,宛若电影《霸王别姬》程蝶衣喊出的那样,“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所以,周末的上午,一个人坐在窗前 ,静静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是幸福,也是永恒。巷子里的冬青树葱葱茏茏,远处起伏的山峦被楼宇所吞没。然而,天地的伟力,既见其大,何曾不见其小。
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直面乌云四合两江汇流时如此,在西藏纳木措湖边远眺雪山波光时亦如此。还有,还有八月里喆儿来时,曾经在山顶问蝴蝶,他说,老爹,你看,她们好漂亮呵,那黑黑的一种,叫个什么名字?他的老爹自不是法布尔般的昆虫学家,倒是恰好在资料上有过惊鸿一瞥,此“蝴蝶”非彼蝴蝶,真正的名字叫作凤蛾。喆儿有些惊诧,哦,原来不是蝴蝶嘛。山里的两父子,每每由落日初坠走到华灯的皪,动漫园烂尾体的摩天轮,巍然高耸,老龙眼水库夜泳者们已渐渐稀疏,那时候望着喆儿的背影偶尔会想,让时光慢下来多好,他不长大,他的老爹也不变老。然后马上否定这脆弱的伤怀,听着身后松涛阵阵,莫名地微微嗤笑。那个光景,间或女儿发来一两条信息,她在大学校园里的夜跑,正进入了下一轮。
其实好多次鼓励同道,言说四十岁算什么哟,老青年而已。然后列举两个范例,一是齐白石,一是黄永玉。齐大师早年做木匠,后来卖画为生,直到五十七岁定居北京,艺术生命始大放异彩。黄大师更神,不止年过九旬尚在激情创作,之后还专门考了驾照,玩起了跑车。在他的万荷堂里,停放着德国原装奔驰S320,红色法拉利F430,保时捷911敞篷跑车,陆虎发现越野车,保时捷卡宴……他曾驾驶宝马Z4径直开了20公里。在这班生猛无比的老前辈面前,四十岁的“小屁孩儿”们,哪有资格讲通透,讲豁然。黄大师说过,“时光悠忽,几乎喝一声‘疾’就过去大半辈子。十分可惜啊!好朋友在一起,总嫌光阴不够。一个人应该努力创造是一回事,当觉悟到应该马上努力创造又是另一回事。尤其不愤的是大伙儿的时光让几个混蛋浪费掉了——忽然一起老了!痛苦得真令人呼天抢地。”
老先生的判语是指“觉悟到应该马上努力创造”,任何时候都不算晚吧。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犹记得《大话西游》里满口类似“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样金句的罗家英版唐长老,只要脑海里一浮现起他在窗前深情吟唱《罗马假日》的经典配乐《only you》,便哑然失笑,然后不免泪目。人生不是喜剧,那是悲剧么?谈不上的。确切地定义,金庸先生的回答恰如其分,“人生,就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尚未“大闹一场”的人生四十,一定有所缺失。首先是要远离“面沉似水”,养一点幽默气。一向擅长幽默与讽刺的语言大师萧伯纳有个小故事,据说萧伯纳年轻时喜欢骑单车,有一次跌断腿骨,他的女同学很体贴地照料他,萧伯纳担心自己“道心”不坚,会向这位女同学求婚,他决定溜走。可是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两条腿都跌坏了。结果是,他果然问她肯不肯跟自己结婚。当女同学点头时,萧伯纳昏了过去。
萧伯纳的故事引申出了第二点,“道心”,意志坚不坚定,没人来逼迫。与其悲悯白驹过隙,倒真不如沉舟破釜。累年以降,不乏有来向自己这个“半瓶子”讨教诗词之辈。他们恍惚认定一个妙理,只要得了经验,自会一下子成了高手高高手。然后跟他们分享的第一个感悟是,先不要谈写作,若是真对古诗词有仰慕之情,不妨回去先背诵唐诗宋词一年,再通读中国古代文学史,什么四书五经,先秦散文,汉赋,两晋古诗……,皆要涉猎。能扛过去这些了,再来讨论如何写的问题。
没有几个有回音。不讲积累,只求捷径乎!那你的创作底蕴从哪里来,编编顺口溜?徒然贻笑大方。当初抄诗十年,焚诗十年,心中的痛楚,无人能感同身受。莎士比亚说“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用在这里改头换面,可以谓之“一切不以苦学为途径的文学创作也是耍流氓”。
由人推己,那就过了四十岁,再大闹一场。小伤感小矫情们会有,权作飞花摘叶雁过无痕。至于夜里失眠,不能改变,不妨从容。反正是没有什么比醒着更文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