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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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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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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淮四记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长满了蚤子。

——张爱玲

 

拂晓的一刻,分明已鸡犬相闻懵懵懂懂。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帧残山剩水,披衣怅坐,东方大白。遽然觉到旧年,旧年竟薄如蝉翼了。继而打开文档,腹中空空,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处发端。

十月里去唐山,复至秦始岛,与老二、老四 “欢饮达旦”,聊起省城求学时代的一地鸡毛,亲切又遥远。仿如一场乡村土台上的大戏,曲终人散,如今追忆,怎是一个慨字了得。

次日老二、二嫂要去北京求医,便跟老四回马滦县。“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坐在车上两兄弟除了说些物是人非,大多数时候在谈论一家老小生存现状,遗憾有之,欣慰有之,悲悯有之,空欢有之,无非是在这个“狗日的中年”里,一边咀嚼五味杂陈,一边假装无所不能。老四握着方向盘,墨镜遮目,他慢悠悠地说,“老六,我们滦县被批复了,升滦州市了。”拈了拈手上的凤眼菩提,揶揄他,“跟咱可有关系?”这家伙一如既往的生猛,面无表情地嘟嚷,“毛呵!”

在骨子里,作家王小波是个很风骚的异类,他这样调侃,“我引用昆德拉这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被领导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上帝究竟有没有,谁知道呢,而藉上帝(诸如此类)之口 “戕害”众生的,可是大有人在。关于这么深刻的认知,二十几载以降,与老四可谓司空见惯,但两人依旧心有灵犀,忧忧戚戚的不讲,苦无良方的不讲。于是,稍稍恍惚之后,一起登研山,逛滦河。

犹记得站在研山之颠,万木萧萧,远处的滦河静静流淌,指着山脚巨大的矿坑,老四绍介,“那儿,对,就是那儿,司家营铁矿,全亚洲数一数二……”当其时,日色迷离,细小的埃尘雾云一般在眼前氤氲,轰鸣声是听不到的,数不清的机车,宛若游蚁,在矿坑里进进出出。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嘲讽,“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迅哥儿”虽然不免泼辣,所言也未必玄虚,譬如这矿坑吧,以时下人们的思维,一定先想到环保,然后想到关停它。

然后呢?这个世界重新回到蒙昧时代,丛林密布,虎啸猿啼,大家穿上草裙,一起在溪水边嗨皮嗨皮?嗤然一笑,后来下山,去古城,去老四家里翻捡当年旧照,再后来在一爿小酒馆里,犹似梦回前尘,在卧佛峰下,在石市西郊苍茫的一隅。

老四回到山西干事,微信上男人们习惯只言片语,也不怎么涉及惊天伟业,再之后又复南归,淮山上的石榴红了。更多的是着意于暮色,唯有此时,才可以卸掉一身的重甲,青灯忍对。

“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暮色也同样辽阔/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诗人西川的诗意既开放又内敛,他会先给你一张蓝图,等你有些懈怠之际,才会妙招迭出,所以在小诗《暮色》的结尾部分,诗人一贯的“出其不意”——“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每当暮色降临便有人/轻轻叩响我的家门”。口味之淳厚,全不似新时代的口水诗人们——用“寡淡”来形容,都嫌浓墨重彩,更遑论哲理性与张力。最具代表性的先锋(口水)诗人乌青,他的《一首梨》摘抄如下,“我吃了一种梨/然后在超市看到这种梨/我看见它就想说/这种梨很好吃/过了几天/超市里的这种梨打折了/我又看见它,我想说/这种梨很便宜”,云云。

     据说为了表示包容与怕栽跟头,诗歌评论界的口气渐渐和光同尘,不再说类似的诗歌是一堆狗屎,因为黑格尔早便曰过,存在即合理。而娱乐性的表白,并不能使暮色更遥远以及更深沉,儿子每每会在七点多一些挟泰山压顶之势点开视频,小孩子们的作业铺天盖地,看来教育部的明令终于再一次成为一张废纸。最近在抖音上没少出现家长辅导作业忽而崩溃的段子,当然上一行买白盐下一行买白矾的行径,儿子自是行家里手,不过是面无表情地自己颤栗一阵子,强颜上阵,不然,夫复奈何!

暮色里,不只适宜茫然无措,还适宜听一听铁轨上的倾轧声声,适宜脸色煞白之际,祝一祝山里的老柏。因为漫长的夜,梦大多会猝醒,如同一个百无一用的傻子。

依然落了俗套,朋友给出的建议是要和颜悦色,对小孩子须有耐心,所以到头来终于幡然醒悟,十几岁的年纪,遥想在风云激荡的上世纪八零年代,自己也不过才收起心猿意马,不再去赵保堂的签子摊儿上看他跟一帮老头儿捉虱子。

扪虱(捉虱子)的典故,历来是文人墨客浮生快意之“偌料”,三国两晋之际,最不缺忙来炼丹嗑药闲来翻翻衣袍的“老前辈”们。绝非什么随意杜撰,《晋书》里便有记,“桓温入关,猛(王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一面点指天下,一边旁若无人地“扪虱”,拉不拉风,出不出彩!?再兼言苏大学士,说苏小妹见有客人来访,予兄一联,“阿兄门外邀双月”( “双月”合为“朋”字),东坡当即妙对,“小妹窗前捉半风”“风”的繁体正字是“風”,“半风”即“虱”,意思是说小妹在窗前捉虱子,苏小妹羞恼而走。与“阳雪白雪”们的“扪虱”有异,赵保堂们捉虱子就是捉虱子。

后村的赵保堂年逾古稀,一辈子就赖一签子摊儿为生,他携一挎篮,内有冰糖纸烟甚至是烧鸡之物若干,手中执一签桶,几角钱一签,然后按签数计算输赢。他赌了那么多年,还真没有看到几个在他手里折腾出来过什么像样的“大签儿”。赌徒们散了,赵保堂常把手中的挎篮一置,遂跟一帮老爷子在墙根下高谈阔论,大家熟稔,气氛甚佳,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在皮袄上娴熟地摸起一物,麻利地投进口里,嘎嘣儿一下,意态慵慵呵。

围观的黄口小儿,是入不了赵保堂法眼的,年轻后生们,他还能撩撩眼皮,跟你盘一盘道,“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小娃娃,再眼馋,休想让他给你抓一块糙糖。

渐渐地赵保堂老到脚步蹒跚,走路上气不接下气,小孩子不再怕他,小石子儿小坷垃的,在他身后一个劲儿招呼。赵保堂猛地站住,回过头来不干不净骂几句,“你娘哎,你们这些小私孩子,有娘生没爹养的,看我不……”

赵保堂活到将近九十岁,子孙孝养,寿终正寝。

十八岁时,张爱玲写过一篇一千三百字的散文,《我的天才梦》,末一句极有名,“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有关张氏的评价,历史已有公论。而在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浮浮沉沉,抵老孤殁于异国他乡的凄凉公寓。若她人性多有瑕疵,这个结局也足谓惨痛了。哪个人的身上又没有一两个“虱子”或“蚤子”在呢!

 

冬日的上午寂静清冷,天空幽幽暗暗了半月之后,阳光开始明媚起来,窗玻璃上有些泥尘,巷子里的人家有的挂上了红灯笼。几小时伏案疾书,仔细端详,什么矿坑呵,暮色呵,签摊呵,蚤子呵,竟次第模糊。能说出些什么,又能写出些什么呢!不外是羁旅,抑或古老的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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