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一声鸡鸣,似骤发的潮信,纵然称不上轰轰烈烈,也足以教人遽尔惊悸,哪里还能在床榻上苦捱得起。冬至后第一日,风雨渐渐歇息。“一个人不论在祈祷什么,他总是祈祷着一个奇迹的降临。任何祷辞都不外是这样的意思:‘伟大的上帝呵,请使二乘二不等于四吧。’”一个时刻清醒的人是可怕的,屠格涅夫言犹在耳。
光阴荏苒,归来不再是青葱少年。哪怕此后不久,春天终会贩来桃花。哪怕到山里面壁,漫坡的迎春花枝屡欲接纳。哪怕乌鹊南飞。哪怕生与死。因此,奇迹是不存在的,奇迹只是火红火红逗一逗小囡囡的冰糖葫芦,看上去无限美好,轻轻一咬,酸得倒足了胃口。没有什么轻裘肥马可忆,十年文字,偶尔翻检,皆是困顿困顿困顿困顿,困顿。但已经蛮好,聂老(绀驽)有诗,“废书焚去烹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好一个死鸭子嘴硬!明明晓得只不过是读书人的通病,对镜抚额,那么多动魄惊心,你不依旧还在这里。
昨夜临帖到凌晨一点,收了笔墨,悄悄在木地板上逡巡。窗外淅淅沥沥,参不透的黑黑四面合围,于是到木椅上再呆坐一会儿。太多的放不下舍不了依次杂沓袭至,菩提都懒得再拈,隔壁邻人的鼾声动地而来,满桌的书卷如暗暗滋长的块垒。想起老父又挂上了点滴,此前跟母亲电话,一阵子劝慰。其实心里想跟他们说呵,养儿养儿,养他干甚?人生暮年,本应期待他承欢膝下,这回倒好,“出走”忽而七载,两千里相看惆怅,唯有尘寰的跌跌撞撞,每每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公寓里顾自清冷,无奈倒头便睡。
梦里城头变幻,醒来所剩依稀。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曾怔怔慨言,“天高地迥, 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 识盈虚之有数。”记得几天前在微信里回复一位老师的数语中恰恰有与“兴尽悲来”神髓苟同的四字——喜而复悲。一年将尽,那日看到《诗刊》最新一期的目录,一首小词被中诗网推荐到了子曰增刊,若是讲心如古井一定是掩耳盗铃,日日纸上躬耕,哪个诗人不为了与《诗刊》一晤?然而一次次希冀萌生,一次次泡沫破灭,到头来望洋兴叹,欲仙欲死。此次上刊,蓦然回首来路,竟已踯躅三十年。当然,无怨亦无悔。
神伤的在于不过是可怜人。从来不屑于经营人脉混迹圈子,十年前因为工作开始投稿,不同于更早时候的博客生涯,整日里畏手畏脚,痴痴念念,后来看着一篇篇变成铅字,间或中个小奖,从兴奋雀跃,到心如灰死,然后饮马江淮,然后不投一字。春秋六度,终于一位相知的老兄实在看不下去,伊几次三番鼓励,说有什么呢,不愿意与圈中人打交道,大可将稿子往邮箱里一扔,最不济,中诗网要发一发吧。于是再作冯妇,重新与“虎”谋皮,到上边的小词登上《诗刊》,看看中诗网里的记录,共十八个月,计稿四百余篇。无须讲什么悲凉不悲凉,没有人看你在风霜雨雪里的唱念坐打,只看你在台上即便是一秒钟的假凤虚凰。更不必吐槽人家刊物每期所发文字的水准若何,上不去就是上不去,说葡萄酸有个卵用。管自己!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出自电影《堕落天使》)答案是有的,不过是翻开来看的人,早便麻木不仁。在楞头青的年纪,一位兄弟是小城报刊的主编,巴掌大的小地方,诗呵词呵的,写来写去,让人看成是神经病,只有兄弟时时采一些去,发个某个专栏上,而后周围的嘘声渐次稀落,当然至多如此,不要期望有什么“同志”,可以坐而论道。那时候还挣扎在“废园”,并不晓得将要焚诗十年,一朝逃遁。春天来了写桃花,夏末就写一写园中的豆角,深秋呢,为大枣树下的青石们描个影,至于入了冬,便只有漫天的大雪来可商榷。
废园的末路几乎是冥冥注定,写着写着,便学会了湖海漂泊。到津城的天塔下数鹅呵,到铸造厂的巨大烟囱上瞰一瞰铁汁,到黄河的小舟上拟一只寒蝉,到机关案牍的废纸堆里坐井观天。你才发现一个很尴尬的现实在于,写字写字,既写不来一家饱暖,又寂寂成了瘾,推不开,戒不掉,除了顺其自然,苦无它途。直至这江淮的日日月月,才明悟,至少它们让你心安罢。就像一朵明眸善睐的白莲,你忙了便去忙,闲下来不妨共剪西窗,磨一磨胸中的崚嶒。
还是要走下去,逝者可追,抬头山河万里,之前的已成了埃尘。诗刊社驻中诗网的财务姚女士来结付稿费(捂脸),咨询了推荐老师李江湖的微信,一再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再然后呢,再然后阴雨不绝,一日甚于一日。
而今鸡鸣四起,公寓里清冷如故,江淮的年末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意气风发的意气风发,壮怀激烈的壮怀激烈。眼前一下子闪过《笑傲江湖》中的某一幕:“午马”与“林正英”在船头引吭高歌,真真一时瑜亮,天下无双——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 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 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 一襟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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