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姐姐的飒爽相比,儿子的性格偏于内敛一些,因此,看上去仿佛稍有怯懦,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笃定。世事如云,许多事物都笼罩着一层薄雾,口不择言与妄下结论同样教人唏嘘。便说儿子吧,忽然在他十二岁夏天的时候,缠着要去学游泳,于是笑着调侃他,“你真敢,儿子?去了可就得坚持下来!”妻在一旁鼓励,“你不回来,他都嚷了好几天了!”
游泳池的池水,清澈见底,漾漾的波澜瑰丽虚幻。儿子已经可以“狗刨”几米,他兴冲冲地游回来,不乏显摆地“打探”,“老爸,你小时候怎么学会的?”“在菜窖里……”“菜窖?”他瞪大了满是不可思议的双眼,一脸震惊。这小子,不说从小完全在蜜罐儿里长大,也相去不远,在见识这一块上,实在是浅得很。菜窖里学个游泳就诧异成这样,等你见了世界残酷的本来面目,够你受的。
幼年时代,冀东南的农村仍然是传统的农业社会,乡党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不要小看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在极艰苦的岁月里,他们尽力释放着自己的智慧,以便贫敝的生活,不会更没落。地窖嘛,自古以来春种冬藏,连动物们都会为酷寒备储,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地窖大体上分两种,一种是菜窖,一种是红薯窖。先说红薯窖,那时候外公一到秋凉,就会去村北的沙地,旧窖能用,则拾掇拾掇,不能用呢,重新挖一口。红薯窖有讲究,简单地形容,口小肚大,从上边看,宽八十公分长两米的样子,底上两米,下到窖里,四周开阔了不少。窖底小了,放不下多少东西,窖底大了,容易塌方,像外公一般祖祖辈辈的农家人,早就积累了丰富的挖窖经验,不用尺子,步子一迈,告诉你,埋头下锨吧。
刚从地里收回来的红薯,口感很涩,有点似粮食要经历后熟期,它们在窖里沙藏上一段,才会更甜美。红薯这玩意儿比较“金贵”,种的时候要选沙地,不然会长成“柴禾”,干瘪少汁,储存还是要沙地,在窖里再蒙上一指黄沙。如果彼刻仰头望一望头上的黑乎,才会明白,敢情玉米秸还能做“屋顶”嘛!外公是暴脾气,一准儿正在窖口唠叨,“又发呆!快上来,要上锁了!”不止是红薯窖上锁,菜窖也上锁。将近四十年前,村子的过冬菜连芹菜都没有,只有白菜萝卜,其中白菜绝对是“大拿”,虽然在野地里上把锁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但确实真不是聊胜于无。小孩子扳不动,放弃破坏,出来踅摸外财的“梁下”君子,会选没有落锁的下手,他们也只是弄点糊弄牙口,还不至于到市集上堂皇贩卖,自己没种,出来吆喝,不是自讨没趣么。
菜窖相对好挖得多,两米乘两米再乘两米的轮廓,对土质没啥大的要求,反而更适合胶土。每家每户红薯只种一点点,大白菜则不一样,一是冬月里的主菜,另外种得多,到了冬闲,去县城卖上一些换钱。就是这些粮呵菜呵猪呵羊呵,撑起了每家每户的天空。因而大白菜的种植面积要数倍甚至十倍于红薯,自然需要更大的窖子。外公许多年一直在自家的枣林选址,其他乡党要随意的多。为什么要尽量选胶土呢?虽然胶土难挖,但挖好了,四四方方,不存在坍塌的隐患。上了锁,围着玉米秸压土的顶子转一圈儿,这儿要留个气孔,那儿再填填,外公大手一挥,回家喽!
一薯窖一菜窖,是那个年代正经过日子的乡下人的标配,多了好不好?说来话长,要挨外公骂的。父亲一生病弱,种地的活儿,不怎么能应付,只能剑走偏锋,做些小生意。譬如家里的杂货铺,是村子里的第一家,而且一干十数年。店小利薄,父亲有一阵子伤透了脑筋,不知道是从报纸还是广播弄到的点子,决定在院子里挖两口地窖,一口放梨子,一口放鸡蛋。两个地窖在院子的正中,东边那口稍小,简单下挖,打桩,水泥板子盖顶,上边有半米土层,西边那口稍大,相似的设计,不过挖好砌砖,还用水泥垒了个大池子,池子里后来放上石灰水,储满鸡蛋。梨子吧,是一哄而上的产物,村子里种了那么多梨树,挂果了,臭稀烂贱,即便是冷藏起来,到时候依旧仅是保本。至于鸡蛋,现在回忆,父亲定是做了许多实验,石灰与水分的比例是关键,既不能烧坏,还可以保鲜。但印象里那些鸡蛋青灰青灰的颜色,很遭白眼。
总之,父亲的新尝试失败了。到了自己二十岁,光是回填那两口窖子,就不知费了多少牛车的土量。可以想见,以外公的脾气性格,得是多少日日夜夜的气鼓鼓。“痛”说家史,儿子的模样像演了一回穿越剧,他懵懂了几分钟,倒没忘问,“还没说怎么去菜窖里学游泳哩!”话说,外公选址挖菜窖是在有胶土层的枣林,也有人家选在南塘沿儿上,好挖嘛,夏天泡上好几个月,水退了,自然挖土时省工省力,有这份心思的人,当然种菜也不会太多,懒洋洋的,混日子呗。六月七月,大雨来了,塘子一夜之间涨得满满,塘沿儿上的菜窖也进了水,窖顶早被拆走,十来岁没学会凫水的小孩子们,遂把窖子当成了乐园,天天泡在里边喊不回,一来二去,也便学会了狗刨,学会了业艺。
儿子眨眨眼,那神情好恍惚——原来这么个事儿呵,没故事。也不知道天天忙些啥,跟儿子去了两回游泳池,再往下阴差阳错地过了苦夏。再之后,每年把他带到江淮,爬山减肥,作业辅导,游泳的念头空置起来,不能不说是遗憾。等着再一次雨季来临,亡羊补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