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山势模糊而臃肿,在灰沉沉的天空下重新审视,像极了一爿寂寞的荒丘。然而惊鸿一瞥间,已是淮地的初冬了。居傍铁路的好处之一便是,它可以让人永远保持矜持与镇静,因为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你犹是无法把握下一声车笛什么时候蓦然响起,呜呜呜,呜呜呜。
梵高有一幅传世名作,有人译为《麦田群飞的乌鸦》,也有人译为《麦田乌鸦》,大概轮廓是在一片随风摇曳的金色麦田上,天空黑蓝黑蓝,一大群乌鸦仓惶逃遁,那种压抑,由远及近。画风是一贯的明丽且粗暴,充满矛盾绝望的诡异气息。名作之所谓名作,除了艺术上的需世人仰望的高度,恐怕脱不了一个最直观的因素,真实!这与画家的心境是一脉相通的。他或许并不想告诉观众什么,但他一定在倾泻什么。艺术的最高境界绝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做自己。因了人生经历的迥然,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哈姆雷特,住着一个梵高,这才是大清欢。
一如同样在模糊的山势下听雨,“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者有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者有之,其实皆无碍此心,毕竟那只是他们的雨。较之北地骤冷时的刀光剑影,纵使眼前再多的愁苦,相较之下,也已赚了太多的旖旎。二十多日以来的淋淋漓漓中,素食潜行,除了案牍上络绎不绝的表格,偶尔惆怅,便到窗前望一望枯黄的树叶,有时读一读雨果笔下的冉阿让,至多到了更鼓初息,捧起桌上的地球仪,聊以“周游世界”,当然一切纠结块垒是来自被高僧大德们鄙夷横眉而视之为洪水猛兽的“放不下”,可正因为“放不下”,正因为喜怒哀乐,漂泊的浮生才备感鲜活。
某晚观看了一部据说感动日本的纪录片,《含泪活着》,讲述了一位而立之年的上海男人,远涉日本打黑工十五年的故事,其间困厄种种,他小心翼翼地承受,苦苦挣扎在异国他乡的沉沉浮浮里,只为了想让他的女儿能够出国,改变社会底层悲凉的命运。故事倒无“惊艳”,看多了自己,看多了黑砖窑,黑煤井,血汗工厂里上演的芦柴棒们,“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们,那个叫作丁尚彪的异乡客,说起来至少算得上最终“功德圆满”,像千篇一律的国产电影大多雷同的结局,“之后,王子与公主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每个人皆要承受,甜的,苦的,悲的,喜的,推不掉也避不开,不疯魔,不成活。
所以,佛门经典《华严经》里有一句偈,“欲做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偈子尽管一如既往地透着宗教道场里的功利狂热,但哪一个又能摆脱所谓世俗的羁恋呢?佛本是人,道亦是人,庙里寺里观里庵里堂里,不过是一个一个更加具体的小社会,无所求,你何必来修“佛”?明了了这些,红尘滚滚间,能够有一日坐在窗下听一听冷雨,看一看黄叶,模拟一下远方的重叠山影,何尝不是一种福报,一种安逸呢!你住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没有坐井观天的野心,没有知耻而后勇的卑微觉悟,那只好慢慢随枯木朽腐,随浮萍灰化。当茹毛饮血的祖先们从山洞外的篝火旁站起来仰望星空的那一刻,他们就已走上了一条筚路蓝缕前仆后继的抗争之路,有泪水,有气馁,也有荡气回肠,百折不回。要么身死族灭,要么跳出圈禁,没有它选。
泰戈尔的诗里写,“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诗人的浪漫主义,寄托了多少苦难的哲思。出于现实残苛,因而才放声歌唱,倏然想起十九世纪六十代之前的那些被看作“牲畜”的采棉黑奴们,想起美国电影《为奴十二年》里所罗门说过的一句经典台词,“我想要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生活。”而生活是什么呢?是阳光明媚,也是风雨凄迟。
那雨幕之后的山峰里,是一些峭拔的石壁,是深涧,是夏末的薰衣草,是暮色时的大雁南飞。还是笨拙的石凳,静静的葡萄园。曾经儿子在山路上问我,更远的山南是什么,我说是青砖巷,是桃花阵,也是理想国。他笑了笑,我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