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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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午后,微醺。
父亲忽然打来电话,大意是村北地里的柴禾,被后村上坟的满氏给点燃了,母亲有点气不过,想去讨个说法,之后把电话递给了母亲。她倒没有太过愤慨,只是觉得应当,也需要去问一下。
而证据呢?母亲描述是同样殃及的村里老徐家来给的消息,他们家的林木被烧了一半。早上给岳父烧纸的时候,的确遭遇了罕见的酷寒,北风肆虐,细小的粉尘打在脸上,隐隐作痛。如果烧纸的时候不注意处理,引起下风头处的火灾,情理之中。但上坟的人走掉了,没有在场的佐证,单凭一点臆测,是无法指认的。何况,那些柴禾本就微末,也是母亲强拧着砍下的,家里用度,作用了了。
老娘,算了吧,倒是老徐家得好好地理论去了。行,算了就算了,你要少喝酒,母亲随之挂了电话。村庄里的事情永远是这样,很容易陡起烽火,同样也很容易无声熄灭,重要的在于,如何舍得。清代开国状元傅以渐曾为乡事修书,"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世间许多恩怨,无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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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八,晚,小学同学聚会,地点:村西源成饭店。
三十年的轮转,会孕育出什么样的人非物是?眼里余光的闪躲,中年发福,抑或是淡然一笑?或许五味杂陈,感谢微信时代的来临,能够把那些失散的“发小”,重新聚在一起,哪怕相问生疏,犹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作为这场盛宴的发起者,兼小学群的群主,蛋儿叔醉眼乜斜,言道中午某某场合,多用了几杯,再难胜酒力。他年龄略小一岁,属于当年的学弟,因为一只脚微瘸,小时候绰号“瘸刘蛋儿”。不过,他早就褪尽彼时的怯懦,因为发迹于泉州一带的扣件生意,功成名就感悦然脸上,大声调笑,大声戏谑,大声呼来唤去,俨然衣锦还乡,扬眉吐气。
大庆是幼年时代的死党,细声细语依旧,每每诙谐之处,意味深长。一起回忆的东西很多,比如一起在家里杂货店的土炕上守夜,比如一起练隔山打牛的“百步神掌”,甚至还一起到旷野里点起野火,听它们噼噼叭叭地爆燃,而春风尚遥,天空尚远。没有什么如意与不如意,迈不出这几亩庄稼地,就得听任父辈的背书,现在大庆的新营生是村里生猪配种站的“站长”,一人一猪,恍恍乎,渺渺乎,独来独往。
女生到场的几个里,芙蓉的变化最大,也最小。她的生涯很“丰富”,曾经用一篇专门的文字写过她。在风尘里打过滚儿的经历,许是更能提炼人的精气神,嫁到后村之后,她和丈夫远赴兰州,几番砥砺,终于在钢材行当方面有了不小的起色,现在相夫教子,闲暇打打麻将,尤见从容。
生活是一本厚书,翻到哪一页,读到哪一行,终归是自己的事儿,旁观者说什么,无干其甚。曲终人散,有点似当年晚课的一场大雪,四野茫茫,各寻各的归宿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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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六,族兄征哥的姑娘出阁,七点钟之前赶回村里,满屋子的熟面孔,嘘寒问暖。
犹记得著名摄影师焦波老师纪录片作品《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杜深忠的一句 “名言”——“我对这土地没有一点感情”。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农民,得含了多大的怨气,才会说出如此生硬冰冷的绝情之语?族兄、族弟、族侄、族孙……大家欢聚一堂,自来不易,不是年关,大家如鸟分飞,天南地北,有几个能安之若素的呆在村里?这些头顶着“农民工”三字的打工者们,在城市里做着最低贱最艰苦最危险的活计,饱受所谓城市人的冷遇与白眼,甚至被无视,被当成一件件会说话的“机器”,即便这样,说到土地,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报以轻蔑。无它,以历年经验,纵使不是时下玉米七毛钱一斤谷贱伤农的贱年,两季收成,除掉成本,也不过只能所得一季,一亩薄田,一年收益一千大元,这点儿小钱,能干什么?
征哥给算了一笔账,现在农村普遍性别比失调,男孩子多,女孩子少,一家女,百家求,想给男孩子成门亲事儿,以下的账目是铁账,必须的:一套四间以上的四合院大瓦房,装修村准跟“城里人看齐”,什么卫生间,太阳能洗澡间,大家电,电脑皆在言下。一辆十万以下的小汽车,当然越高价越潮流越佳。不算什么五金六金,苹果手机,零七杂八的花销,光财礼一项,现在最新的档次是十六万。这还不算人家姑娘要一套城里的商品楼,四五十万扔进去,连个泡儿都冒不起。可榨干了一家人,真能拿得出吗?那不要紧嘛,媳妇儿可以不娶,没人来强迫你。
作家梁鸿《出梁庄记》里一个个鲜活的原型,就站在那个清晨的雾气中,他们衣着光鲜,虽然满手老茧,满面风霜,但他们笑着,寒暄着,一点也不提江湖险恶,天高地远,大家一起抬嫁妆,接礼盒,抽空还能逗一逗谁家的憨娃儿,擤一擤他们的青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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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四深夜,市高铁西站,终于坐上了返城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是熟人,直接从县城约来,不只为了省几个路费,安全才是重点。
郑白城和老彪早早就在微信上说好,再晚也要聚一聚,地点选在东方骏景门口的一家火锅店,二十四小时营业,满满的感动。几样简单的小菜,一瓶低度的白酒,三个老男人互诉衷肠,问一问江淮的旅馆鸡月,道一道小城的人事变迁。性情中人的好,就在于没有什么像样的开场白,直抵肺腑。
后来碰面,郑白城和老彪信誓旦旦地宣称那一刻某人心不在焉,说什么饱汉子不知锇汉子饥样的怪话,仿佛敷衍了事。这俩兄弟的套路司空见惯,大家一起从村庄里杀出来,用了差不多半生的光阴,大浪淘沙,真正不忘初心,能坐到一起互不设防聊两句的又有几个呢?恐怕一只手都可以数过来。
太多的逢场作戏,太多的避之不及,痛定思痛,才确定一个真理,既然不能冲宵直上,那只好坐井观天,累了倦了,你碰一碰我的臂,我扶一扶你的肩,一路行来,一起变老,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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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就晓得,对于故乡来说,自己已经渐渐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过客,既无法被认同,也无法找到心灵的归属。而之所以你依旧回到这里,说是习惯,不如说是像一块恰好回溯的鹅卵石,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