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又是冬至,公寓里已清冷得不成样子。
在江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沉默已深入骨髓。无论是张小娴讲“沉默是无法掩饰的失落”,抑或鲁迅讲“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也仅仅是一种无关己甚的形容,只有设身处地,才会知晓个中“三昧”。所以,中年再忆及卞之琳《断章》中的“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两句,忽而肝肠寸断,竟触动了自己灵魂中最痛楚的那部分。
夏天的时候,曾在山头上邂逅几丛疏落的灌木,上面挂满黄豆粒大的野果,有的是红的,有的是黑的,比照过枸杞,约略不是,或许正是因为不知药性,它们才得以保持“寿终正寝”的结局,几番风雨撩拨,瓜熟蒂落,铺了一地,以至于每每经过,皆须小心翼翼,最怕一脚踩到,仿佛碎的不是果子,是一颗颗脆弱的心。山行十数载,一个人观日,一个人临渊,一个人梦蝶,一个人浮云。感觉世事喧嚣,毕竟还有自己能够肆意的一件事。何曾料想,不多日前拿了关节炎的片子去给骨医看,人家淡淡地说了句“运动过量,半月板损伤,不要再爬山了”。坐在归途的车子上,望着窗外的山河如故,一时哭笑不得。人间哪来的什么“肆意”呢,真是异想天开,太奢侈。
自春徂冬,竟然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三四月份颈肩腰膝状况同出,得了好友的绍介,跑到喜乐街的一家中医馆,按摩针刺,五月里腹疝病发,本来简单的小手术,一下做了近四个小时。直到八月里喆儿来淮,还能缓步跟他翻山越岭,然后便是十月里鉴明半月板损伤以及十二月的母亲住院了。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中写道,“讲开去:一个人到世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无奈找不到那么多可爱、好听、好看的,那么,我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来,就靠这最后一念--我看过、听过、吃过、爱过了。 ‘文革’中他们要枪毙我,我不怕,我没有遗憾,都爱过了。但还要做点事。”如他所言,哪有那么多可爱、好听、好看的,但还是要做点事。
同样是木心,还有过这样的诗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少年时久读不懂,而今读懂已届白头。对的,终究还是要做点事情。永逝之逝再美,也尽成烟云。在江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沉默或怔忡,只放在无人之处,因为以己之忧忧人,未免卑鄙。纵使在无人之处,无人之时,除了做事、读书,其实有的情绪算起来已近乎麻木,它们的杀伤力被大幅降低,岁月虽然崚嶒,冲冲撞撞,总是要过下去。回乡侍候母亲一月,夜里每每怕她受凉,被子往上拉了一次又一次,医院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弱弱的日光灯在亮着,洗手间的滴水声要间隔好几分钟。母亲偶尔梦呓,喃喃数语,怎么也听不真切。
医院里的走廊从头到尾,有一百六七十米,饭后散步,母亲最初有些抗拒,后来医生鼓励,她就坚持了下来。再后来,不用相陪,她自己推开房门,跟病友们去聊聊走走。这是跟母亲若干年来待得最久的一次了,看着她渐渐恢复,心中有愧疚,有安慰。之后南归,三妹常常把母亲家居的视频挂到网上,恍惚离开她不是须臾,倒似过了几个世纪。旧公寓的桌椅上蒙了一层轻灰,镜匾里的梅花稍有狼藉,楼下工人们热火朝天地继续着改造工程,再远处哪怕苍山如黛,分明有些些陌生了。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惯例到菜市街的门店里吞一碗板面,惯例坐在公交车窗下波澜不惊,惯例山前仰视,惯例到湖边摇一摇芦苇。前尘回首,说到改变当是有的,发了十余年的新浪博客、QQ空间全部关闭,注销清理了几个写作软件,连朋友圈的可视权限也改成了三日。“你”来与不来,我都要“下雪了”,何须拂逆时光,所得即是安心。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止忧之法有五: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率此而行,则忧之大者可小,小者可无;非循环之数,可以窃逃而幸免也。”坐而论道,此君是个行家里手,实不知关心则乱,单纯地掩耳盗铃,于事无补。所以,唯有直面一途,别无它法。
冬至来了,这将是一年中光明最短、黑暗最长的二十四个小时。所谓阴极之至,阳气始生,然后“蚯蚓结;糜角解;水泉动”。对于行客而言,过节最是简单,到超市跑一趟,就没有什么不是一顿饺子解决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