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霸王别姬》里有句台词,“哎哟,我的角儿,您这可是星宿下凡啦,您今儿个就是一声喷嚏,都得是满堂彩儿,今天不挤出几条人命,就上上大吉了。”想想那种为了一唱戏的“角儿”万人空巷欢声雷动的大场面,真是教人热血沸腾,对比一下,时下的“追星”,才是小儿科。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在故乡,有个地方小戏种,叫作“哈哈腔”,从史料上看,哈哈腔也叫“柳子调”、“喝喝腔”,生旦净末齐全,本发端于明代,兴盛于清中叶,影响的主要地域是冀东南和鲁西北一带。那一年,村里唱大戏,一切因陋就简,戏台也没有搭一个,就在村西头的一块高地上锣鼓家伙齐上阵,观众来自十里八乡,挤挤挨挨,人头攒动。因为年龄太小,过程与场景有些模模糊糊,但有一个“镜头”铭记终生:一位青色衣冠的小生略施粉黛,羞羞答答地登场了,台下一片叫好……那不是大姑嘛,大姑什么时候也学会唱戏了!
大姑会唱戏,其实在情理之中,打爷爷那儿算的话,这一家人勉强算得上“梨园世家”。尽管家里并不富裕,但爷爷自小算得上一个“少爷坯子”,家中独子,吃尽他吃,穿尽他穿,到了上学的年纪,都是望子成龙的曾祖父天天推着独轮车送他去私塾。纨绔出“逆子”,书没读成,“不务正业”的玩意儿——什么梆子呵,哈哈腔呵,他样样精通。即使后来三年自然灾害,人家凭着手艺,也能混个脑满肠肥,当然家里是生是死,他是不大管的,只要自己耍得美。唱大戏那光景,爷爷已到了人世下游,脑梗后遗症,走路像台步,但他还是会时不时提及他当年的“英雄”事迹,比如在院子里挖个地窖,弄一班子“同道”吹唢呐拉胡琴儿,比如年节里扮个艄公去跑“小车子会”。所以,大姑学会哈哈腔便水到渠成,那一回的大戏唱了好几天,可是欢了小孩子们,欢了换针线换泥娃娃的小商贩。物极必反,谁能未卜先知,那竟是哈哈腔在这一带的回光返照。
之后至今,作为附近哈哈腔剧种的中心村,哈哈腔居然慢慢绝迹了。早先小戏班子的成员先后亡故,爷爷没了,接着是疯旭姥爷,六哥。疯旭姥爷是个鳏夫,年轻时候得过疯病,一生未娶。听娘讲,疯旭姥爷可是当年有名的大青衣,戏唱得好,扮相俊美,只是因为家里穷,没有人跟,闷来闷去精神失常了,后来雪地里冻掉了手指脚趾。怪不得小时候去他的小屋里玩儿,看到他的十指就像十个又短又粗的小棒槌。他自己种地,自己缝衣,至死也没接上电,平时自己用一盘手磨磨面。疯旭姥爷过得清苦,尤其是到了暮年,如果不是娘时不时地接济,恐怕根本捱不下去。村里也会帮一些,可大家都艰难,帮急帮不了穷呵。娘说疯旭姥爷老糊涂了,每次给他端饭去,他总是客客气气地“谢谢”个没完。奇怪的是,从来没听到他唱过哈哈腔,提都不提,不像六哥,至死不渝。
六哥是族兄,一脸麻坑,居然他也唱青衣。六哥平时唯唯诺诺 ,仿佛没有脾气,跟谁说话,皆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在哈哈腔的末落时代,村里难得保留了社火,逢年过节,要热闹上几回,自然最热闹的要数正月十五的“放灯”了。故老相传,正月十四是人灯,十五是神灯,十六则是鬼灯,晚上放灯讲究颇多。前边是放灯人,提一铁桶,里边是点燃的蘸了油的棉花套子,每家每户门前都要放两撮,后边是鞭炮队、锣鼓队,大鸣大放。再后边是“小车子会”,也便是旱船呵、舞狮呵、高跷与秧歌儿,全村人全员出动,前呼后拥,绕村一周。有时候四村联演,整个队伍摩肩接踵,庞大好几倍,而且不再是绕一村,是绕遍四个村子。
六哥一直在“小车子会”里扮艄公,跳来跳去,很是花哨,一年一年,他也老了,小车子会也黄了,元宵节的放灯习俗倒还在,村里乡亲也依然象征性地出来跟一跟,不过人人急着回家看电视上牌局,已经没大意思。谁也没想到六哥的谢幕戏来得那么仓促。那晚是十五,街上大人孩子一个一个兴冲冲地往南场跑,说麻子要唱戏了。月光皎白,南场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好容易挤进去,六哥正咿咿呀呀唱得起劲,他那个扭捏样子,说实话,一点儿不雅观,大家伙儿一个劲起哄,他不理。听调调,不是梆子,不是京剧,是个啥呢?旁边有人指点,哈哈腔,哈哈腔诶……
六哥死得无声无息,心脑血管病,熬到劲了,熬不起了。常常想起他站在场院里,在月光下咿咿呀呀的哀愁,大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时起哄,他不闻不问,满不在乎,不像当年大姑登台,在上场门儿那儿就先红了脸。月光照在六哥满脸的麻坑上,一片黑彤彤。六哥之死,代表着哈哈腔在一个村子的断绝,或者说在一个地域的断绝,尽管它在十几年前便已被国家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反观即使是在沧县、盐山、山东的庆云等几个地区,也没什么剧团、剧社存在,造诣较深的老艺人大多年事已高,后继乏人,同样陷于濒危境地。
故乡在沧州孟村县,村名叫西刘庄,爷爷名字刘国兴,疯旭姥爷人称疯长旭,六哥诨号麻刘衡。对于哈哈腔而言,这些都是应当载入史册的,不然就是大不敬。犹记得《霸王别姬》台词里的另一句,“什么叫‘盛代元音’,这他妈就是!”
是呢,盛世不遗珠,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