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风大,呼呼啦,呼呼啦的。一只灰喜鹊在天空滑翔,大片大片的速生杨剑气冲霄。而地上的杂草灌木,被祭祀的香火点燃,这儿秃一块儿,那儿秃一块儿。冷灰岂是无情物,等春天的小雨一蛊惑,又将会交出一丛丛的葱茏。
从幼年时代起,热热闹闹的大年便像只是别人的。他们忙着放鞭炮,忙着打纸牌,忙着到社火上扭扭腰肢,甚至是忙着扎到婆姨堆儿里厮混。那时候要看家里的杂货店,后来人生老大,变成伺候老人孩子,各种应酬。但唯一几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是,一定要在节后的某一天,把自己放逐到天大地大的旷野里去,漫无目的地跋涉。土地,草木,河流,用力拔节的苗麦,间或出来打劫的一匹野兔,一头鹞鹰,够动荡的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尤其要感谢若干岁月农村生活的洗礼,只有当你真正低到尘埃里摸爬滚打一番,才更能深刻体悟生命与生活的可贵。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这样,陈忠实的《白鹿原》是这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这样,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亦然。当代湖南诗人李不嫁在他的一首诗中写过,“我从未屈膝的大半生/不跪天,不跪地,也不跪皇帝/就像你坟山上的草木,被山火烧得乌黑/也还是相互搀扶着/各自开花结果,尤其是桃树/低矮、曲折,替我们吐出,人间的点点血迹”(《 昌耀墓前》)。诗人们的情感很大程度上冥冥中共通,恰巧在半月之前的一首拙作里也曾吟诵,“有时候,漫天的月色披离下来/如鹏翼四垂,坐在窗前/陷入深深的绝望。假设可以塌陷/就塌陷吧,好过重镣加身/不断在回声中冲撞/我是静穆的。我放弃/立体的斑斓”。
纯粹的诗(文)人宛若野狗。野狗从不狺狺狂吠,他们爱自由,性奔放,虎豹不妨搏一下,畏途只视作寻常事物。然而哪里有什么绝对的放纵呢?受伤是免不了的,逃遁是免不了的,可让他们向家犬俯首摇尾,无如赴死。于是,活成悲剧自然在情理之中。这属于旷代的忧伤,游离者永远是游离者。“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将近一个世纪过去,鲁迅先生言犹在耳。莫名地想起聂(绀弩)老来,想起他泪中带笑,心碎如花。
聂老《推磨》诗云,“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听听,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西汉东方朔官至太中大夫,在皇帝眼中也不过是个“俳优”,一弄臣耳,你老聂且能坏到哪里去,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无疑,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以及肥沃黑土,对于聂老的心境来说,既是一种摧磨,又是一种提炼。土地很苍茫,土地很养人。
每每回忆学校生涯结束后那大半年做菜农的经历,因此读起聂老的诗来,颇多了几分默契。种菜道来似乎轻松自在,其实是对壁上观者言罢了。翻地下籽,保苗浇水,修枝打杈,喷药杀虫,大风来了怕,大雨来了怕。堪堪上市了,起早贪黑,在菜地与集镇之间,忙碌的像个陀螺。但毕竟已经可以支撑全家的花销,擦擦汗水相看,倒可以闷声一笑。千万不要讲什么希望就在眼前的屁话,两亩菜园仅仅是种成了今时今日的隐约烙痕。痛是不再痛,些许红肿。
数载以降,众多的书籍在书桌上横陈,一本一本,有些硌人。印象最深刻的当数梁鸿的《出梁庄记》,偌大的梁庄,本应种地的乡邻们,大部分出走,江南塞北,颠沛流离,土地现在是他们心中的一个疙瘩,解不开,忘不掉。后来观看摄影家焦波的纪录片电影《乡村里的中国》,当剧中蓬头垢面的中年农民杜深忠悲壮说出那句“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对这个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有办法,无奈……花十分代价以后得不到三分收入,我觉得熬这个时间都熬得很心疼”,恍惚间久久不能平静,还要说些什么呢?
艺术家们应当学一学梁鸿,学一学焦波,而不是一味纸迷金醉,贪于沦落为脱骨扒鸡。老娘是不懂艺不艺术的,她只关心她的儿子,只关心最新的粮价。腊月二十三自淮北归后,回家劈柴,老娘一边撒水,一边念念叨叨,说呵,棒子(玉米)价格忽然就跌了,现在才八毛几。老娘“种”了四亩良田,所谓“种”,便是偶尔去庄稼地里转一转,其它的皆是雇人,雇人,雇人……春后是夏,夏后是秋,冬天的步伐最最急促,数着数着,大年已过。
那天在野地里还瞥见几座破败的大棚,再远处一截信号塔若隐若现。上坟后被丢弃的礼花筒比比皆是,还有落日西下,一个怔忡者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