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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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春帖】
祭祀。劈柴
清扫庭院
太阳似一匹鬃毛四射的狮子
不要来搔我的灰鬓
不要在春天细细的腰肢上
无声嘶吼。硕大的福字
左右辉映，在故乡
在年三十的清晨
寒冷而肃穆，“请神”者
鱼贯而出，他们以虔诚之心
许下良祝
稍后，麦地将于娇喘中解冻
麦地多么壮实的皮肤
你看，村庄古老
万物复生
2．1、【雨水帖】
此后，万物静极思动
天空飘起温暖的云朵
在刘庄，母亲这样描绘春天
“雇人浇地。到垄上看青
闲下来想想孙女孙子”
母亲共有良田八亩
出租一半，耕种一半
她爱她的麦子
她爱在风中
拢一拢她的白鬓
有时我们也会通话
她一再讶异
又一年燕子归来，儿呵
你怎么说老就老了
2．2、【雨水】
便在刚刚，南门超市的
老板娘，赌咒发誓
她家蔬菜得利的微薄
想起一夕地白，上元节
在雪中，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意
这说明桃花谢了再开
美人永不迟暮
开车回城时瞥见，四野苍茫
宣惠河解冻在即，真该
于桥上题字，祭一祭
淳朴的游鱼，祭一祭
柳梢初黄，我壮烈的
中年。然后天高地远
我不保证，南行路上
将邂逅第一声雁鸣，第一声
草木的萌动。而今楼头
伫立，万念俱灰呵
我心似火，又似水
3、【惊蜇帖】
且由这五雷轰顶
让举世宵小
惶惶不可终日
欠下的现在需要还了
世间已无避劫之处。于是
桃花红，杏花红
乍暖还寒时侯
最难将息。一夜到明
杨柳们忽然被黄鹂
唤醒，多少负心者魂飞魄散哪
而铁路新村的门禁
依然形同虚设，卖菜翁
打了个哈欠，小男孩儿
登车而去
老妇人在身后
茫然地指了指
4、【春分帖】
许多事情是逃不掉的
一年一年死里求生
因此，折花是别人的事情
饮酒是别人的事情
忍看草木葱郁
鹃鸟衔走漏风的黄昏
而你依然
于下一个拂晓醒来
坐在雷电里摇摇摆摆
似一截彻悟的杨柳
似一只面目模糊的风筝
而关节炎又怎么样
布洛芬又怎么样
母亲说该浇麦了
墒情不错
家中一切安好
5．1、【清明帖】
油菜花已开过，陌柳
一年一年，袒露她们的柔情
蜂也来
蝶也来
松针们有时对准抽象之
黄昏，嘈嘈切切
而口渴教人心中忐忑
不远处大河滔滔名垂千古
这一瞬间，须扯下月光三钱
春风二斤，足以泡一壶
酽茶了。雨声会在
归乡前响起
要在村口预留一座
摇荡的杏林，要把梦中的
牛儿喚醒
来，来，来
结了酒钱
还我旧时笛
5．2、【清明】
感谢春天不可或缺的羞耻
桃花开过
杏花开过
在碧草微薰的坟前一跪
你的眼睛里有两条
温暖又凄凉的小溪
说说话吧，老酒要倒三杯
说一说平日里从不泄露的委屈
燕子又要回归了罢
鹞鹰一遍一遍吹它的胡笛
不旁涉阡陌若干
荠菜若干
想起小时候那么多话都是骗人的
天高地远，现在纵使
幡然醒悟也来不及了
只有太阳依旧孤悬
于你的额头上
留下颤抖的须须
能哭就哭一声
人到中年
且行
且珍惜
6．1、【谷雨帖】
有些名字恍恍惚惚
戴胜。梵高
辛稼轩。弄潮儿
阿莫西林
吞药的过程无比娴熟
遂忆起拂晓时刻
曾寻觅微信几条
残星几个。拾荒人宛转的歌喉
为证，春意阑珊为证
该了断了，那些少年意气
一如寥落的尘香
将永沉湖底
此后之大雨连绵也不必介怀
在窗外，布谷
怯叫两声
那么多高楼林立
你还问它插秧
播种，故人
归否
6．2、【谷雨】
不由想起那些焚诗的日子
吞剑的日子
夹起尾巴夜夜枯坐的
日子。恍如青螺里的一梦
梦着梦着，就醒了
昨宵四顾，只有枕上的月光
在侧，一时泪眼模糊
据说每年此际
最重要的角色要数漂萍
为此，鸣鸠拂羽
为此，我要去菜市街
选购几枚鸡翅，而后
远行
沉默。坐观山色
我相信我本来是甜的
不过是口含着一只瘦胆
像四月春尽
像荆棘
7、【立夏帖】
应以苦白为戒
大雷雨的日子翩然而至
窗外，摩天大楼
如群豹争食
阳光一丛丛低下身子
阳光雪片般凄美
深吸一口气
机器女声冷冷地叮嘱
“请憋住”
尽管脑海中依旧川流不息
几盆绿植在墙角陷入死寂
要记住这一刻
就宛若纪念日
8．1、【小满帖】
四十几年芒刺上游走
学着卧薪，举鼎
交出过多少滚圆的落日
而今，大风吹过了
蘼草将死，胸中涌起
深深的愧疚
野地里又添了几座孤坟
迎头相撞的甲虫从不相识
旧恙新伤依稀
痛楚。而今麦浇第二水
我只有鼓起勇气
在露水中
晃一晃身子
8．2、【小满】
一个时代的唱白之中
总要存几座废墟
这关乎美学意义上的破而后立
此刻，铺路工人们
惫懒地扛着铁锹，癫痫症的
女邻居走进超市。犹自
常常回想，切开的腹部里
是否真的爱憎分明
麻醉师俏皮的一笑究竟有几多
讽喻。两三只鸽子有时光顾
这里的清晨，盐碱地上的
麦芒渐渐黄了梢。昨夜
明月高悬，萤火虫
在哪儿苦练炼金术呢
所以，面沉似水
该是何等重要
你看，匪气未平的周大师
正在群里振臂高呼
“爽，死了”
9．1、【芒种】
先不说梅雨与伯劳
梦里一贯的乌烟瘴气
浑身酸麻，仿佛
触电濒死的
旧年诗。醒来
只能听到铁锈簌簌
麻雀们坠向油锅的嘘声
微信圈里还是歌舞
升平，那么多的
尔虞我诈，粉面与油头
赞美无处不在
他们在也都在桌下玩得
一手好刀子
当然，拂晓时刻最易
牵动乡愁，母亲是不是
已走到田间，指着
一片金黄嗫嚅
“儿呵，河沿儿外的
麦子
快熟了”
9．2、【芒种帖】
这雨声
这恍惚的轻雷在云朵上滚落
某某街，未名巷
你正在一团乱麻中挣脱
新的阴翳又加速形成
自今之后，螳螂们
将倾巢而出，锯齿刀
将登上新的热搜
所以，麦地枯槁
河水渐渐浊混
风摇松枝
中学生们在撑伞疾行
只剩下键盘上冰冷的数字了
清晨七点三十分
你直了直腰椎
万物酸麻
你是下一只蝉蜕
10、【夏至帖】
草叶上露水冰凉
仰望蔚蓝，松柏又孤长一寸
血脉中火焰烈烈
我不说出岁月
何等空寂
湖泊何等清劲
我不说出那些楔入
阳光中的铁
在仲夏季节
蝉声葱茏青翠
我不说出胸腹间
堆垒的峰峦
与戒尺
11、【小暑】
骤雨过后一片蛙鸣
晚粮之迫切
鹞鹰之俯瞰
而证明心有戚戚是对的
一茬又一茬的空旷
大有深意。楼道里
几只蟋蟀白刃在手
声控灯在这时候
忽然失灵
通常结局不言而喻
在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
网络时代，一定有
众多的城寨可以陪祭
当虚拟变为一种骄矜
抬头望一望天空
才是良药。你不是我知己
不要阻止我对着镜子礼赞
——白雪呵
白雪
12、【大暑】
在溽湿中泡白的月亮
一夜一夜清癯
而蟋蟀们永远倾心
下一首蓝调
宛若蒸笼里禁闭的咸鱼
终夜辗转，秉烛游荡的流萤
也不来吱一声
但中伏之兵荒马乱
远不止这些
环山路上汗流浃背的众生
库区内众荷相继走火
——唯有鸣蝉最淡泊
它们年年指证
“登徒子
登徒子”
听！它们喊破了喉咙
我不得不为一场暴雨做些什么了
但请对我远离
再不相认
13、【立秋】
我已做了第一只
南归的鸿雁，因而
负月疾行
一夜白首
我性苦。在漫山草木头顶静静地烧着
那滚滚的熔岩将次第冷却
早上，三三两两的
鹃鸟，来湖滨饮水
青藤亮出掌心
在老人们抖动的空竹上
在金家岭模模糊糊的鳞光里
万物轮回，而后
须放下笨重的肉身
让我为自己哭上一哭
长眠吧
天凉了
14、【处暑】
当枣子们渐渐急红了脸
蝴蝶便耗尽了
最后一点色心
风雨不多，鹞鹰也不多
近来楼下未名路野生的菜市场
每到黄昏时刻，总是喧嚣
一阵子，然后灯火阑珊
星辰在头顶闪烁
故乡的秋天
是先从一张票根上开始的
但江淮的荷花犹艳
青叶如盖
如云
如我
铺张的流年
15、【白露】
我会悄然冷却
我将不再耿耿于熔炉里的赤裸
之美。我燃烧过，我有
雪山一样洁白的骨骼
昨夜，恍惚雁声凄切
月光遁出众荷的泪水
如何再无动于衷
这就像一首
咏叹调的高潮部分
茫然四顾
空无一人
蟋蟀在侧，在黎明
时刻，天空露出幼小的褶皱
此后
我依旧
阒寂。微苦
16、【秋分】
我不去赤道
领略阳光直射之美
腹中雷鸣不止，我不去
登高。如果无法抑止
那腰痛也请继续
在一片片金黄的稻田上
在漫山松柏的吟咏中
在老龙眼灰白相间的
立方体下，我将渐渐
冷却。从此，我的夜色
将更加稠密
请唤我鸿雁
别唤我游子
17、【寒露帖】
暮色渐重，天空愈发渺邈
一个人在阳台站久了
只感五内俱焚
云霭一片片解构
盆中芦荟茫然颌首
如果再度远眺，四外
草木幢幢，危耸的雁叫
忽而凄紧。更险的
是新露欲结
楼下小小的市集
如诗。亦如泡沫
假若月光皎皎
我将张开双翅
投水化蛤
18、【霜降帖】
失散两个字，竟然那么
刻不容缓。我不怎么走到镜子里
去打理朴素的华发，也不怎么
为二十四个故国稍感惊心
我平静地接受这逃不掉的
一切。犹如我爱蝴蝶，却只能茫然地
看着，她们被囚进水墨的体内
在江北地带，仿佛秋天还在继续
呵气成兰，抑或呵气成菊
总比孤霜凄美。读不尽的古人诗呐
他们讲，“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真是情痴的高手。他们也讲
“蒹葭苍苍”，读着读着
每次都怔忡片刻。小区的改造工程
严重迟滞，只要天一亮
机械的轰鸣声便不绝于耳
我却以此为幸，那一年一年
高涨的沉默，终于不治而愈
我承认我的融化太晚
而自今天始
19．1、【立冬帖】
敲打搅拌机的声响
沉闷而巨大，天空明亮
不可质疑。蛇一样纠缠在一起的
通信管线，时常忍不住地颤栗
在各种隐晦的反抗之中
鸿雁们完成又一次过渡，野菊
须于山谷中绽放
虚设的樵夫，经常为曙色
观想，最不愿看到一日耗尽
那一张张镜子里相似到
极致的惶恐的脸。昨天下午
向房东转账租金，第八年伊始
我们谈及排气扇过于油腻
南北民居各有特色
以及立冬将至，好感动呵
——许多关于母亲
滚烫的诗句
19．2、【立冬】
应当宽宥的，不止今日落叶
重于往昔。不止关节炎症
无法稀释。恍若在清晨的菜市街
疯长的人烟，大于阴翳
尽管阳光明媚，鸽群飞过屋顶
它们的唿哨，已近乎冰点
但附近的建筑工地上
塔吊林立——也许孤独甚于秩序
但你想啊
这么多年以来
谁会因为空洞
而疏于一死
20、【小雪】
小是小雪的“小”
雪是小雪的“雪”
语言在游戏中干涸
但对于庄户人家而言
这个节气意味着
更瘦削的冷
与更饱满的暖
渐渐守衡
像阳阳鱼动。像古哲学家
背靠火炉的一个哈欠
也像母亲在阳台上
置放的两棵白菜
玲珑剔透
早上煮面片两碗
搭配鸡蛋两枚
咸菜若干
老人们吃得大汗淋漓
阳光灿烂地照耀在炕头上
我感到慌乱
又有些恍惚
21、【大雪帖】
那些在旷野中
安眠的人，再也喊不回来
大雾十面埋伏，麦地
于脚下隐隐颤栗。是谁
不鸣不飞
是谁打坐
抽芽。我们在畦垄上站立
我们凭吊另一种秩序中的
自己
和解吧，与整个世界
与泥土，草木
大海，星辰
与地平线下
酝酿的声声鹃啼
22、【冬至】
先来洗净这一身的水墨
松涛阵阵，眼前是
蛇一般摇动的浮云
在人间最小的光明里，我一片片分解
以矫矫之姿，向年末堆垒
我将是头悬利刃的
最后一个诗人么
他们讲，“诸峰罗列似儿孙”
讲“会当凌绝顶”。其实身前已无路
万丈深渊不断纠缠，我不愿将我的崩溃示人
哪还有群鹿来畅饮
地下鼓荡的龙息每每舔舐
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了
如果你能记得我
等春天到来
就到桃花丛中，用唢呐
吹上一曲
23、【小寒帖】
我眉间有万年积雪蓄势
待发。更冷的夜，雨声绵绵，我听到了
列车呼啸而来，我听到了
江淮的年末，寡淡又焦灼
在此，我以唇上的水泡为界
植一径晶莹的梅花
我膝骨磨损，因此
我不再登高浩叹。我不再关心
零下十度的故乡，是否
北风凛冽。是否有人记得我这候鸟
未还。为我生一堆篝火
为我祈祷，轻轻摇曳
24、【大寒】
野鸟下觑，草木一层
薄冰，彼时背负夕阳
已无什么可拯救了
牌匾上优美的射线光束状若白马
分鬃。累年离乱，故乡
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但愿这最后的仓皇，在另一个
黎明前耗尽。但愿
新春将至
我会涅槃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