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记

小区里人家的女儿出嫁，一阵子噼噼啪啪的鞭炮，让人措手不及。

清冷的寒朝即是这样的，譬如初日方过楼顶，譬如小贩们的吆喝声慵慵懒懒，譬如落叶堆黄，譬如鸟雀仓皇地开嗓。足以纪念的日子花团锦簇，不堪回首的日子黯然失色，自来没有暧昧闪烁的中间地带。所以《阿甘正传》里才这样说，“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便意味着无畏于取舍，大概所谓的爱憎分明吧。于是这个城市的朋友不止一次戏谑地讲，这里是没有春与秋的概念的，冷着冷着，一下子骄阳似火，刚脱了短袖，忽然穿起了羽绒。

不迁就，不骑墙。能够践行的，必是幸福者。北人南向，家乡惯常见到的事物很容易漠视，于是把热忱更多地留给那些“新”朋友。巷子里的柿子树，颇费过洋洋笔墨描摹。两株棕榈，也是受尽了“恩宠”，每每行经，习惯凝视一小会儿。虽然只是一小会儿，却早已心心相印，心照而不宣。爱棕榈，不爱它暗藏的药性，只爱它的剑气蓬勃，它的小小江湖。对于一个曾经沉迷金庸武侠几十年的人来说，江湖不止于虚妄，早已融入于人世里的阡陌红尘。金大侠说出来的，你权且走马观花，金大侠意犹未尽的，才需要柔肠百转。

“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半个月之前，无限洒脱的查先生离世了，一如他自己所言，走得寂寂无声，没有名人殡葬一贯的兴师动众，他生前创办的《明报》代表遗属发布讣告，称依据先生生前意愿，丧礼会以私人形式举行。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可再聪慧的，也有疏漏，再深情的，也有误伤。金大侠哪里会不明白，因此在著作里，他更多的是赋予主角们不完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极少皆大欢喜。因为先生就是先生，哪怕此后更多的“先生”会雨后韭菜般冒出来，用《天龙八部》里的一小段对话来形容，怕是最贴切，“阿紫问姐夫，‘她有什么好，我哪里及不上她，你老是想着她，老是忘不了她？’姐夫平静地答，‘你样样都好，样样比她强，你只有一个缺点，你不是她............’”

你不是他/她呵——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痴怔也最残酷的话了。而这些棕榈树全懂，虽然他们不说话。巷子很逼仄，幽深幽深，其实是蛮可以写一写奢华写字楼欧式咖啡馆的，但本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纵使是写出来，自己免不了心虚脸红。那么治愈虚荣的所有途径里，没有比对镜自鉴更务实的了，是呵，一个万山压身满面尘灰的中年老男人，有什么可以拿来显摆拿来哗众取宠呢？吃一吃大排档，买一买地摊货，似乎不必难为情，“你不是他/她呵！”一个小品剧里讥笑农村人，给他个坐便不会用，他堂而皇之地蹲上去，理直气壮，可有什么不对么？关起门来，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的自由罢了。

他的情商智商毫无问题，不过是习惯成了自然，你笑他是“lower”，而“lower”们的反击很快便汹涌而来。不久前的一则新闻里，讲一个美国青年，因为母亲年事已高，方便不“方便”，就想了个办法，给老大太太脚下垫高，结果大跌眼镜，不仅是舒适度的问题，老太太的便秘痼疾大有好转。受了启发，娘儿俩藉此开发出了新的“蹲”便器，目前年产值已突破一亿美元，那篇报道的名字似乎就是“中国式蹲坑席卷全美”。因此上，一个非常笃定的真理在于，尊重与包容，才是一个人素养的核心体现，可以不理解，何必冷嘲热讽。正像此前去合肥，由一座大厦的二十四层直下，然后在手机上敲出一首分行，后来被中国诗歌网选入最新一期的《中国好诗》里——

【电梯内外的几个断层】

电梯里，空气一时有些紧张

钢制的假笑占据不了C位

谁来聊一聊头上的蓝天白云

新鸿安大厦像个输光了的混混

一号线的地铁口已杂草丛生

从24层直降，无聊感

充斥着整个过程。网络隔断

小夫妇怀抱中的婴儿

呢喃自语

对白马二期而言，偶尔的

门可罗雀，颇显惊悚

之后，合肥站庞大的敌意

一点点加重，黑车司机擦了擦汗

又大声招揽着，“淮南

淮南”

所以，写一写奢华写字楼欧式咖啡馆终于又跑题，依然回到最熟悉最刀回马转的烟火人间。不由复想起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聂绀弩老先生，即便被送到冰天雪地里下放劳动，诗人还是诗人，又如何能掩盖伊的光芒，人家掏个厕所也会“诗情画意”，《 清厕同枚子二首》，“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可怜又可爱的天朝士子们，无非是陶渊明，是老杜，是陆放翁，是文天祥，是谭嗣同，以及聂谋人。依旧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依旧是头破血流，大梦一场。每个人的运命冥冥注定，千里驹是千里驹，驽马是驽马，强行变队，逃不过滥竽充数的下场。

掏厕所的聂先生平反复名，而奢华写字楼转一圈儿的吊丝回到巷子里。“当大浪退去时，我们才知道谁在裸泳”，巴菲特如是说，这可谓心生默契。巷子里有什么不好呢，鸡鸡鸭鸭，潦潦草草的。

寒晓凭窗，如果阳光明媚，照在玻璃上，照在脸颊上，麻麻又痒痒，像死而复生的空旷。

2018.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