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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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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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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子面儿熬粘粥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王小波  《黄金时代》

 

从老家带回南方些些棒子面儿(玉米面),早上熬两小碗清稀的粘粥(玉米糊糊),又美好,又充实,恍惚唯有这样,才可以抵消那乡愁。玉米是母亲自己种的,收了之后精挑细拣,取最好的籽穗儿,上手一粒粒剥下来,才送到磨坊里。至于能否还感觉到母亲大人手上的温度,这样煽情的话,可以一哂而过。

仿如摄影家焦波历时一年拍摄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里主人公杜深忠对儿子抱怨的那样,“我从来就不热爱土地。”一方面是眷恋,一方面是逃离,看来无解之题,约略如此。而在作家梁鸿的力作《出梁庄记》里,那种碰撞更加触目惊心。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犹记得外公回忆,老年间(民国)村子里的地主们,精明者总会到天津盘一爿铺子,而且要让子孙后代考洋学堂,不许他们再回来。

西方国家有句谚语,“Dont put all your eggs into the same baske(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便是全部的真相么?恐怕最大的症结还在于土地本身。农业,农村,农民,当然是国计民生的根本。在近期的微信公众号《讲武堂》 里不止一次推敲,当今世界,其实更紧迫的,反而不是什么芯片制造,航空航天,或者诸如信息、生物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而是粮食,粮食,粮食。人口爆炸,气候恶化,兼之战争,疾病,各种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以天朝为例,一百八十天的粮食库存,远不是看上去那么胸有成竹。中兴事件风云甫定,貌似在关键信息技术上,被人卡了脖子,实际上,美国人对华出口的很大比重反而是农业产品,也就是粮食。

发达经济体的农业领域,一直才是神一般的存在。北美,欧盟,以色列,澳洲……,所以讲杂交水稻育种专家袁隆平袁老,功不可没。那么,时下农村的现状是什么呢?在全国十八亿亩(这个数字,有些意味深长)的可耕地上,埋首躬耕的绝大部分农民是母亲那样六七十岁的老人,外国大量低价粮源的蜂涌而入,一个农民,一亩地,一年下来,各种费用除去,恐怕连生活都是个问题,更不要提孩子上学老人医病提高生活水准等等等等了,因此,青壮年的集体出走,你让他们有二选吗?

说到底,在小农经济占主体的社会里,农业技术的发展,必然要解放出更多的劳动力,这部分劳动力又具有文化层次较低眼界狭隘的特性,最后跌跌撞撞,他们只能沦为最底层的体力出卖者。电影《阿司匹林》里有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词,“生活就像苍蝇撞到了玻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没有的。”虽然戏谑,却又无比锥心。梁鸿在她的书里写道,“夏天的村庄中午,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痛彻骨髓的感觉吧,仅仅是生得“好”生得“坏”的差别,你生在农村,对不起,你去撞玻璃,你生在城市,大不了跳跳舞,啃啃老。

最近一直在读保罗·索鲁的《美国深南之旅》,他也谈到在美国南部的一些乡村,同样在经历了某种繁华之后,大量人口外流,陷入新的贫困。“那些印度店主、炎热的天气、布满尘灰的高大树木,还有犁耕过的田地、废墟似的旅馆、废弃的餐厅,整个镇子了无生气,仿佛得了瞌睡病,就连毒辣的阳光也像是这种病带来的恐怖凶兆。”对比一下前言梁鸿的话语,堪称所见略同吧。不过,愤青们可以休矣,片刻的亢奋之下,是美国人农场种植为基础的不争事实。一家一户物理叠加起来的散兵游勇式的“民团”,怎么会是有组织有架构的“部队”的对手?

办法一定有,但到底还要不要以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颠沛流离为代价?而且天下大势,会不会有你给这个喘息,细思极恐。更糟心的还在于,各种官媒私媒皆在不遗余力地鼓吹什么集体脱贫世界大同,“桃花源”式的噱头,嚼了几千年,而所谓的空中楼阁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登上去,一不小心就是个粉身碎骨。从这个层次上说,要想了解农业,了解农村,了解农民,就应当像焦波他们那样,一头扎到田间地头,作为一个参与者,体验者,经历者,再回过头来坐而论道。

母亲病史四十年,父亲病史也是四十年,他们生活里最大的开销莫过于住院吃药,因为有儿女们的供养,相较于那些更加无助的乡亲来说,他们正在安度晚年。而“那些更加无助的”占多大比例呢?是个例,抑或者部分,谁知道呢,反正再过八百多天,他们全部迈入“小康”时代了。母亲种了八亩地,几经劝告,轮转给别人四亩。其实,母亲的“种”更像是一种坚守,因为现在的农业技术,已经不需要她再去做什么活计,而且儿女们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她不会计算成本,但她高兴就好。

在灯下,母亲习惯于一粒粒地搓棒子(剥玉米粒),既然她拒绝不了施肥喷药(强烈建议,不要相信劳什子绿色无公害,都是扯淡,乌泱乌泱的虫子,用爱去灭吗?),这样她才感觉踏实。磨了面子,给儿子捎一点儿,给亲友捎一点儿,比她自己吃了,还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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