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海亮的头像

刘海亮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2/29
分享

大洼记

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你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以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安慰自己。……可是不做绝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种表征。

——亨利·戴维·梭罗 《瓦尔登湖》

 

1

小时候跟外公睡一屋,夜长油贵,“噗”地一口吹了灯,一老一小便开起了“故事会”。

外公一肚子故事,拿手的就有《西游记》、《杨家将》、《呼家将》、《隋唐演义》等数个话本,但套用一句张爱玲的名言——再好的月色,看了一年又一年,也将陈旧而无味。小孩子眼见着长大,已经不满足于那些翻来覆去讲烂了的“老黄历”,遂缠着开“新戏”, 老爷子最后被缠毛了,还真拿出两个稀罕。

“话说在老辈子(外公一贯的开场白),后村的一口大缸成了精,总是在黑下(晚上)化一股黑风,呼啸来去,声若雷鸣,这吓坏了前村后院的老百姓,天不黑就关门闭户,可那玩意儿越闹越凶。于是,庄户人家告到了沧县衙门里,当官的不信,说大缸就算吸收日精月华,终是个死物,成不了精怪,定是老百姓愚昧,患得患失,便好言敷衍了过去。没办法,庄户人家又找去了把式房(武馆),跟人一形容,本乡本土,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个姓柳的练家子应了下来,到了黑下,提一杆大枪便出了门。那一哄上(夜),只听得村后野地里叮叮当当,如暴风骤雨,才叫一个热闹,天一亮,大家伙儿跑去一看,姓柳的后生都累脱了,气喘吁吁,指了指不远处说,结了。十步开外,一地缸片,黑油油,煞森森……”小孩子听完感到心都要跳出胸膛了,一闭眼便是凶巴巴的大缸滚动,不行,不行,更睡不着了,再说一个。

老爷子不耐磨,“成吧,成吧,再说一个就得睡了。”在黑漆漆的空气里,几乎能看到外公的长胡子一翘一翘,他清了清嗓子,说这个是亲眼所见。有一年水大,秋后趟着齐膝深的黄汤子去洼地里拾柴禾,拾了一天,干粮吃光了,也没拾大些,前边是个冈子,爬上去瞅瞅,就得回了。正往上爬,忽听到有些咕咕哈哈的啼鸣,结果头一冒出去:嚯!!好一头大鵏(大鸨),往那儿一趴,得有小麦秸垛大小。大鵏见有人来,并不怕,只是把身子往苇窠子里拱了拱。外公满脸遗憾的样子,小孩子问,然后呢?老爷子哼了一声,“然后能咋?真上去不见得能干过那物,那是得用抬枪对付的,一枪还不见得能撂倒,只好拐过头回家了。”

外公口里的“大鵏”,被小孩子深深刻到了脑海中,不断地想象,想象,想象,反正都是一副很跋扈的形状。直到N年之后,有一次心血来潮,在网上一查,原来它学名叫作大鸨,确实高大威猛。度娘上这样定义,“大鸨(学名:Otis tarda)是鹤形目鸨科的大型地栖鸟类。翅长超过400毫米。嘴短,头长、基部宽大于高。翅大而圆,第3枚初级飞羽最长。无冠羽或皱领,雄鸟在喉部两侧有刚毛状的须状羽,其上身有少量的羽瓣。跗蹠等于翅长的1/4。雄鸟的头、颈及前胸灰色,其余下体栗棕色,密布宽阔的黑色横斑。下体灰白色,颏下有细长向两侧伸出的须状纤羽。雌雄鸟的两翅覆羽均为白色,在翅上形成大的白斑,飞翔时十分明显。栖息于广阔草原、半荒漠地带及农田草地,通常成群一起活动。十分善于奔跑,大鸨既吃野草,又吃甲虫、蝗虫、毛虫等。广布于欧亚大陆,从欧洲的伊比利亚半岛向东到亚洲的土耳其、蒙古、俄罗斯、中国和朝鲜半岛。是匈牙利的国鸟。”

相见并不恨晚,因为不重要了。

外公九十二岁,寿终正寝。

 

2

外公口中的“洼地里”,其实更通俗的叫法是“西洼”,特指故乡宣惠新河以西(西刘庄、张院、艾宅、闫庄子四村以西),西宋庄、河堤口两村以北,康庄子、小迟庄两村以东,姜官屯、许村两村以南,相当广阔的一片低地(更早的年代,基本是湿地)。且“西洼”的提法,也仅仅限于西刘庄、张院、艾宅、闫庄子四村,尤其对本村(西刘庄)而言,它颇像一块飞地,是所有村子里,惟独不与其接壤的,因此上,那里“自家”的四百亩地,历来便显得尴尴尬尬,远而无依,兼之水大易淹,不好侍弄,改革开放以后,村子里在那儿建了一座砖厂,统辖四野。

早年的西洼,只能种些高粱,即便如此,能不能落得下,得看老天赏不赏饭,有时候,庄户人家砍了高粱头,因为大水结冰,高粱杆子最终丢掉,只有像外公这样舍命不舍柴的,才敢提条绳子,掖把镰刀,去闯上一闯。那些年,老爷子种粮拾柴,愣是靠此置下了二十亩良田。代价呢,他的双手,到了晚年,颤颤巍巍,端不平一碗白水。

到了母亲,许是继承了外公的勤奋与节俭,仍旧是拼了命的过日子。秋收一至,除了家里的农活儿,母亲还要起早贪黑地去翻(fan,四声)花生,最开始她携一条蛇皮袋子,拿一把刀锄,后来学会了蹬三轮,便不再限于村子周边,天天跑去西洼。母亲说,这些年天旱,水退了,西宋村、康庄子地又多,他们的花生刨了后,没有工夫再细作,所以一块小地,都能翻上大半天。那时候,母亲一翻就是几大蛇皮袋,其中定是有孙女与孙子的份额,其它的,卖了换钱,贴补家用。

母亲也会蹬了三轮去拾柴,高梁时代自是旧史,后来人们在宣惠河两岸种了许多速生杨,母亲去扫树下的落叶,车子装满了,再用布包,一层一层,以致于她自己根本应付不来,于是叫上父亲,父亲重病,轮到儿子、姑娘去接她。再三相劝,她终于放弃,但还是免不了偶尔提及她的西洼,她的花生与落叶。

外公九十一岁那年,因为村里的风言风语,硬着拗了他的意愿,母亲不许他再下地。其实外公的身子骨,是八十九岁赶大车的底子,没有办法,他只好日日坐在院子里望天望云,心心念念。母亲的晚年,情景何其相似,全家八亩地租出去,她的抑郁症就犯了。

在医院里时,为了帮助母亲恢复记忆,常常跟她说起西洼,翻花生,搂树叶,还有外公当时踏冰拾柴。母亲说都记得,却又忘得干净。

 

3

大洼地,像一个童话世界,那儿几乎有小孩子想要的一切。

最美是盛夏,野瓜野梨,鸟鸣虫吟,到河里摸摸鱼,到砖窝子洗洗澡。撵撵蛇,熏熏兔子,夕阳西下,斗草结束,小孩子们人手一辆大铁驴,驱车过桥,打道回府。

砖窝子是砖厂挖土后留下的方窝儿,地下水,雨水,屯集了大半,其中芦草丰茂,水清得如梦似幻,而且不像河水那样死腥死腥,大概的深度也有底。最主要的,砖窝子里有鱼有虾,隐隐约约,在芦苇下游来游去。小孩子们的心性也有谨慎,先围着窝子驱蛇,那些家伙面目可憎,十分膈应。因为水不是太幽深,水温便舒服得多,几个小伙伴泡上一阵子,然后割下芦丛。斗草算是搭头,规则简单粗暴,两个人把镰刀抛上半空,刀尖入地者赢。有倒霉蛋儿,输了车子上的草,再央求人家还回去,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砖厂仿若半岛,四周布满方窝儿,惟有一面是一条煤渣路。因为是自己村子里的产业,尽管后来承包给了河南人,小孩子们也稀得去看个新鲜。几个小家伙挤在人家砖垛子上,实在分辨不清,哪个是四川工人,哪个是河南工人,皆是汗一身,土一身,说话南腔北调。村子里有过谣言,说是大窑上(砖厂)抱给谁家一个孩子,随之那家人出来骂大街,说是哪个缺德的,撕烂你娘的嘴。

发小们,一晃四十不惑,再见面,除了拘谨,没有谁提一提当年光屁股斗草的往事,不过春风一笑,斜眼而去。

 

纵使在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日子,因为要照顾重病在身的父母,竟没有一日不是于县城与村庄间跋涉,到处开证明,盖章子,测体温,作登记。有许多次是一个人自卡口步行三公里步行回家。母亲的病有了些起色,疫情也渐至尾声,偶尔在宣惠河桥上经过,便立上一小会儿,往南即是西洼,那一片苍茫的大地。

西洼又变天了。村里某人生意失败,回村承包了此前被取缔的砖厂,把所有的方窝儿推平开深,连成一体,又修了大渠,由宣惠河引来水,放苗养鱼,成不成功在其次,声势极是浩大。母亲再也不提去西洼翻花生的点滴,每日沉浸在她自己悲悯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而关于外公,已经很少梦得见,但洼地里那只大鵏却常常邂逅,他高傲地把身子往苇窠子深处拱了拱,眼中满是不屑。

猝而忆起《白鹿原》中白嘉轩梦到白鹿的一幕,并不晓得,是巧合,还是有深意。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