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樽

星星在哪里都是很亮的，就看你有没有抬头去看他们。

                                      ——电影 《玻璃樽》

1

《论语·述而》有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所谓“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朱熹大家释之为，“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白话文大概可以归纳为——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大有一种“朝闻道，夕可死矣”的“壮烈”。

类似的情怀，鲁迅先生则近乎孤愤，他在《自嘲》一诗中写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据《鲁迅日记》记载，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郁达夫同王映霞于聚丰园宴请作者鲁迅，鲁迅结合七日前的谈话有感而作，当时同席者还有柳亚子夫妇。

孔夫子择一“知”字，鲁迅先生择一“躲”字，一个是闻乐，一个是喻时。宅家两月，忽而别有共鸣，当然既不在“肉”，也不在“楼”。有忧戚，有悲悯。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两月之前北归，跟友好们聚了两次，疫情一夜急转而下，之后马上封城。宅家的日子倒并不枯燥，一边伺候父母，一边给孩子们做点吃食，不过唯一能够做到全神贯注的，是对于每日简报的速览，不止一次自责，在这个国家的艰难时刻，自己居然什么也做不了。再度南下，已然是三月初时，租处公寓楼下的杏花都绽放了，虽然闻不到幽香，但看着它们娉婷委婉的样子，便很美好，很美好。

前几日王兄夏兄相邀，餐馆营业了，见上一见。才恍然大悟，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竟是两月不至饭肆。对于一个戒酒累年的人而言，已经度过了尴尬期，可以望着诸位畅饮，从容相对了。在商贸城一条逼仄的巷子里，在一家唤作某某大饭堂的大排档边，听雨声骤响，似怒锤响鼓，从不曾尽悟的人间烟火，扑面而来，有那么一刹那，眼中猝而湿润。

最普通的尘世生活，才最宝贵。若是作一形容，周邦彦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素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太秾，辛弃疾的“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太淡，设若说契合心神，依旧是苏东坡。

看老苏的《猪肉颂》来也：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辰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心头莫名一颤，中年听雨，明显情境不谐么。

2

罪过，罪过。然而，即使是在泥淖中挣扎，人还是应当给自己一些希望，济不济事，总比徒然放弃强罢。

犹如宅家之际，无数次听到的，那脱胎于八零后作家斑马作品的一句，“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听上去仿佛春天来了，什么都会好起来，唯心的意味不免深重。可不是还有一句嘛，“从来都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所以，最近看视频中医护人员们拼命，血肉饱满的形象教人又怜又痛，每每泣不成声。他们弃家纾难，写下遗书与血书，义无反顾地冲到第一线，曾几何时，没有人知道“战局”怎样，能不能回来。累到休克，满面勒痕，十余个小时不食不饮，甚至尿不湿都快顶不住……他们中大部分只是“孩子”，始终忘不了援鄂医疗队中那位惠州小护士刘家怡哽咽的一幕，“穿上防护服，我就不是孩子了。”是呵，哪有什么白衣天使，不过是一群孩子，换了一身衣服，学着前辈的样子，治病救人、和死神抢人罢了！

春天来了，确乎是什么都在好起来。杏花娉婷委婉，油菜花也开成花海。有一日到工业区，它们在远处摇摇曳曳，去年还听朋友谈及，说你不去婺源一游，会憾煞平生呢。

咀嚼再三，怎么感觉分明如三毛《见字如面》所道那样呢——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

3

天命，关我则甚？

自己都快活不起了，除了“同志仍需努力”，别无它途。

认识到了这一点，自省去许多白日梦。因此上，十数年来，一人独居江北，花儿呵，鸟儿呵，狗呵，猫呵，一律远离。残忍的真相更残忍，虽然说会是个寄寓，是个伴当，然而今日差旅，明日差旅，没头没尾，没日没夜，谁去管它们？既然如此，为了一己的私心，岂不是要生生害了它们？

幼年时代，养过一只小柴犬，黑白花色，总会跟在身前身后，吃饭时，它在桌下，上学归来，它在门前，但你会想到某日某时，村里的乡人来告诉你嘛——看到它被一个走乡串户的小贩抱走了，追也追不上。哭是没用的，再换一只也没用，最刻骨铭心的做法，无非是从此断了这个念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久寄江淮的岁月里，夏兄倒是提过：不行哪天给你拿两盆多肉之类的绿植，反正好养活。摇头笑笑，那时候倒想不到会有此前两月之久的离期，平时探家，十天半月——什么样的多肉，可以撑过恁久呢？即便有，你走时它正葱葱郁郁，归时却已枯枯蒿蒿，依旧是焦心。要想不被伤害，最好不要开始。

虽然川端康成也曾道，“凌晨四点钟，我看见海棠花未眠。总觉得这时，你应该在我身边。”彼刻的温存，仍不过是“应该”而已。现实便是现实，认清重要，接受更重要。

直似春天，你接受它的好，也要接受它的仓促。

清醒令人孤独。孤独令人妥帖。

妥帖的意思比较绕嘴，大概想说的近乎“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哲学的深度与广度，永远不是一个俗人所能企及。

因此，你可以做陶渊明，也可以做苏东坡。

赏菊，炖肉，或者谁也不做，只做自己。

做一个在春天，赞美春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