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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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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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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种种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摘自梦然歌曲《少年》

 

1

世纪之交那年的夏天,和同事去市里公干,因为差旅费有限,两个人找了一家挺简陋的招待所,就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出入便利。仿佛是六人间,晚上小酌,酒至微醺,刚回到房间里,便进来两父子。父亲背着少年,南方口音,说是来这儿治腿。

同事才上班不久,什么事儿都新奇,看着少年清秀聪颖,便拿出水果给他吃,问了人家一大堆问题。第二天自己出去耍的他忽然气冲冲地回来,嘴里一个劲儿叨叨念念,问他咋了,他几乎是愤慨地诘问,“*哥,人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昨晚那个孩子现在在一座桥下跪地乞讨,那个男人躲在远处抽烟……”

世间许多真相自来都是如此惨酷。与其说对这件事情郁郁不平,倒不如说潜意识里,他是觉得付出不值,被骗了。有一个基本事实是他忽略的——南方那么多发达城市,怎么可能他们来北方给孩子治腿?

事情的结果很简单,找到招待所的老板,让他报警,然后再也没有见那“父子”俩回来。

 

2

几年后,下岗回家,赋闲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当时一方面抱有幻想,认为夫妻同时被解聘,据说国家有相关政策,会返聘一个。另一方面,拿着那点儿买断款,妻开了一家理发馆,兼做女士美容。店铺开张,很是忙活了一阵子。

正在装修期的一个晚上,忙完店里的事情回家,妻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雨声淅沥,满大街一片漆漆,因为几乎睁不开眼睛,车子慢得像是蜗牛爬行。走到城南环保局门口的时候,猝然在前边的巷子里转出一辆摩托车,疯了一样逆行而来,人的惊愕会有一两秒的间隔,实际上,也根本躲不开。急中生智,把自行车向外一歪,轰地一声……等自己清醒过来,已经蹲在地上捧着左手,鲜血淋漓。妻急得团团转,说摩托车跑了,一帮子畜牲。

让她马上打电话求援。很巧,等朋友过来帮忙的光景,那辆肇事摩托车上的一个小孩儿也跑回来了,他们把手里的手机撞丢了,彼时手机刚流行,大家宝贝得很。之后的事情挺魔幻,左手尾指断了,朋友们天天到医院一起喝酒。关于事故,交警队先让双方协调处理。摩托车上有三个小孩儿,尽是高中生,他们说为什么当时跑呢,因为估计撞得是前边城关村里的人。

小孩子们托出来的和事佬跟朋友认识,药费全包,赔偿了千把块钱,考虑到他们还要上学,就把进一步追责的诉状撤了回来。

 

3

被撞断的手指愈后竟而再也不能伸得笔直。

店里的生意好一阵子,坏一阵子。但跟妻约定,无论生意多惨淡,雇工师傅们的工资就是借钱,也要按月开下去。不能因为自己受了苦,再去折磨别人。

生意进入正轨,能帮上他们的事情少之又少。除了偶尔被朋友约出去喝上两杯,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二楼面壁,窗帘也拉上。女儿还没有上幼儿园,小小人儿常常从楼梯上爬上来,看一看老爸,又下楼去。然后有一天,一位同学找过来,她说你就这么耗着?跟谁较劲呢?

同学给介绍到一家韩资毛刷厂做生产部代理。所谓代理,就是代理管理的意思,相当于车间主任,“假洋鬼子”。你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车间里来回溜达,维持秩序。韩国人的要求很简单,保证产量、质量的前提下,沉默操作。除非必要的物料转移,一律不准在上班时间说话。生产部除了几个负责搬运的男工,基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她们从附近的农村里来,工作时间超长,工资却很微薄。

在高度紧张的工作环境里,没有哪个会轻松,即便车间里每每播放流行歌曲。最先,女孩子们以一种惊疑不定的目光凝望着新来的代理,然后继续低头劳作。有事情的时候,她们极少辩解,反正是迟到早退罚钱,小声说话罚钱,损失物料罚钱,互相争执罚钱……辩解无效么。但有“压迫”,就有反抗。她们会罢工,会在你转过身去的时候,用力拍打工作台。也会轻轻啜泣,或者下班找到你,让你代她上“诉”。

芦柴棒的故事,深入人心。因而,辞职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结算完那点实习工资,迈步走出厂区的一刻,感觉心里又空落,又郁闷。

 

4

五一二大地震第二天一早,型(沙型)工们三三两两地返厂,他们使的是苦力气,造型久了,没有几个落不下腰腿上的病根儿。记得当时阳光如金缕,空气中满是小麦棵子的清新。

“哥儿几个爷儿几个,到前边来,一起开个会!”型工们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刚刚走马上任的“小”厂长,估计五大三粗的他们,历来没有哪个敢来撩拨,厂长是摆设,老板把他们惹毛了,都敢怼。好在,中国人讲面子,他们带着自家的娘儿,慢吞吞地围拢了过来,就在沙堆上,甚至是废钢上,大马金刀地一坐,递烟的递烟,偷偷摸一把的,摸一把。

在这家铸造厂从小工做起,后来在机加工车间做主任,半年后又做了厂长。机加工车间相对好管,妇孺老弱,型工这边早就晓得根根是刺儿。“是这样,招集哥儿几个爷儿几个开会,没别的意思。提议捐款,昨天汶川大地震,大伙儿都知道了。多惨痛呵,我们在这儿安逸生活的时候,他们在流血,在拼命!”彪形大汉们难得严肃了起来,他们想不到眼前三十出头的“小”厂长,跟他们提这种事情。

“我自己挣得不多,我拿二百。当然,只是建议大家捐一些,你们挣的是血汗钱,不强迫。有多捐多,有少捐少。不捐也成。现在开始吧!”说完,先从兜里拿出两张大团结放在手上,环顾人群。他们差不多是争先恐后,一百的,五十的,三十二十的,最后加上机加工车间三块五块攒起来的一些,老板捐的八百,总额在两千二百块以上。

后半晌,让厂里派车,又“抓”了个工友去见证,到民政局把款子交上去,让人家开了收据,回来让型工们一一过目,他们差不多头也不抬的应声,“厂长,就这事儿,信你!”

四五天过去,老板走过来颇为得意的显摆,“亏了你组织捐款,这不,镇里,工商、税务的刚走,来让捐款,一看那收据,直接撤了。”一时不知说点什么。真是不知说点什么了。

 

5

最近这十来年里,旅居江淮,在发觉半月板磨损之前,每日都去爬山。

黄昏时分,落日如金,漫坡松柏涛声阵阵,心中满满的平静。蒋捷写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其实,也没有那么悲摧,无非是人为了责任而活,至于理想,有是好的,没有,也要负重前行。一味地悲春伤秋,毫无意义。《了凡四训》里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在某种意义上讲,大概如斯。

山下有亭,也有湖。走累了,坐在长凳上小憩。有时候蝉声激越,有时候枯荷狼藉,有时候雪过膝深,有时候燕子低飞。也常想起坏了腿的少年,芦柴棒们的旧事,想起型工大马金刀,雨夜的断指。

经历坎坷,不能用“好”或“不好”武断地定义。没有哪个愿意沉浸苦难,只是无法选择罢了。因此,更不能用“悔”或“无悔”来搪塞。

最美的风景,是看遍世间繁华,还能保有一颗初心。

不失望,不畏惧,花开花谢,云来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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