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 《临安春雨初霁》
这个城市太小,从一端到另一端,坐公交也不用好久。
这个春天太短,从黄昏到黎明,数着数着,蓦然抬首,已到了四月。
木心的诗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是呵,所以他才道,“从前慢”。聂绀驽老先生则微微激烈一些,“几年才见两三回,欲语还停但举杯。君果何心偷泪去,我如不死寄诗来。”而岁月倥偬,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任多愁善感的诗人们柔肠百转,它自循着自己的性子,漫不经心地轮转,轮转,轮转。
菜市街有老妪在售卖榆钱,怯生生地蹲在路边。一对父女摊贩忧心忡忡地抱怨,这一片地儿说不定哪天就清理了,大家要被撵到**市场去。那时候恰好夕阳西下,走在一家土菜馆的楼梯上,心情莫名地躁烦,很想俯身坐下来,看滚滚红尘,看越来越陌生的人烟。但最不忍觑见鱼贩杀鱼的样子,啪地将鱼头往地上一摔,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鱼儿连尾巴都无力抖动。犹记得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曾感慨——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
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的确如此。土菜馆跻身于那条菜市街西首的某个角落,之前多年只有一楼的大厅营业,最近又拾掇了二楼出来,每每宾客如云。生意火爆的原因有许多。诸如二三十载的父子店,父亲殁了,儿子做得更勤谨;诸如尽管儿子老板做不来,厨艺却是可圈可点;诸如菜价经济,你点上十个八个“大菜”,一般也超不过三百。除了浓郁的“苍蝇馆”意味,它几乎能称得上十全十美了。菜是最新鲜的,街里遍地皆是,鱼呵鸡呵是最新鲜的,你可以现杀现拿。所以几个朋友一直青睐于此,隔几天便来打打牌,吹吹牛,道一道浮生里的离合与悲欢。
朋友们绝对是尽了地主之谊。无论与谁隔座,总是关怀备至,搛来一条鱼,再搛一条,心下自是百感交集。眼前会浮现出鱼贩们摔摔打打的一幕,可不至于因噎废食,迂腐到吹毛求疵假道学的地步。尽管孟子讲什么“君子远庖厨”,不过一分是统治阶层的颐指气使使然,一分是南辕北辙的所谓“仁心”。有时候,一餐酒饭待下来,难免从大家言及的一些“故事”里走不出来,恨铁不成钢有没有,兔死狐悲有没有,世事无常有没有,举一反三有没有……之后下了的士,走到幽深的巷子里,鸟不鸣虫不语,四外尽是漆漆。
羁旅的生涯,乏善可陈。从来便以一入家门热闹温馨为平生之大幸。而不是空旷,死寂,若有若无的清寒萦绕。因此,在公寓里平素喜欢多找些琐事来消磨光阴,一个人进进出出,假装很忙碌。因此,常常寄情于山水,不欲做沉默的囚徒。而菜市街,而菜市街,无疑是养气疗伤的佳处,有什么块垒积郁,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所治愈不了的呢?但宠物不要讲,活人已不易,它们来了也犹如身陷地狱,绿植更不要讲,一次出门,三日两日是它,十天二十天也是它,得是什么样“涵养”与旺盛生命力的存在,才能够清风朗月,死乞复白赖。
古人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古人又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皆是用一个字“忽”字,写彻了凄惶。便似这般,许多事情错过了,即是错过了,再没有破镜重圆。惜么,悔么,没有用的。往往长夜不眠,什么事也不做,独自一个埋身椅子里,披一件衣物,或者不披。事情不是不想做,是真的做不了。等月光吧,它首鼠两端,翻些集子吧,眼睛里空白一片,还是听一听鸡鸣犬吠,望一望旧年里的大雪?
蒋胜欲《贺新郎·秋晓》有寄语,“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这仿佛比他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虞美人·听雨》)稍许温存了一些,不那么锐利又绝望,可个中滋味,更劲道,更悠长。中年耶,壮年耶,在母亲那儿永远都不是个问题,在大多数的语境里,似乎她没老去,儿也依旧年轻。她会讲,好好吃饭哟,她更会讲,不用天天心事那么大,家里好得很。
父亲发来信息问清明归不归。或许教他又怅然了。遥念母亲一个人踩着三轮车,去给外公烧纸。瞎河岸的杨柳已碧绿媚妩了吧,大田的麦苗浇过头水,一定在卖力拔节。
后来晌间幽梦,居然不是榆钱与杀鱼者,也不是母亲风中的灰鬓。
居然是在福乐街扎针,大夫红光满面,醺醺然地笑着安慰,不疼,不疼,忍一忍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