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河沿儿里外,大片大片的尽是遏蓝菜,母亲却称它们为“剌剌冈”。最重要的是“剌剌冈”正在盛花期,其特有的似臭非臭的“花香”,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小满时节,母亲指着远近摇曳起伏的麦田说,今年又收了。麦粒儿确乎饱满,株穗又密稠,大丰收已成定局,在这个大疫之年,这着实是个罕有的好消息。母亲久病缠绵,除了吞药就是吞药,精神状况好一点儿了,也不愿意出门,至多在院子里骑骑三轮车。早饭过后,好劝歹劝,才答应走到田野里来看一看。
能够帮助母亲唤起旧忆的途径,自然是“种地”,所以,犹似二十几年前那样,陪着她走出村庄,陪着她走向河沿儿里。“河沿儿里”在此不止是个方位,也是对瞎河河谷至河堤之间缓冲区的统称,而河堤至村庄一带对应的叫作“河沿儿外”。直到二十二岁,瞎河河堤遗迹还有几处,瞎河断流好多年,河谷里早被人拓荒种粮,两岸河堤上最开始有苜蓿,有树林。后来苜蓿毁了播番薯,播花生,林子砍了做家具,做顶梁。再后来成了村庄的土场,哪家盖房搭屋,泥房垫坑,都到自家分到的一段取土。
而之所以特别提及二十二岁,正是那个春夏数月,天天赶着牛车去掘堤,好把院子里废弃的地窖在弹丸之地的小小版图上抹平。院子里共有两个地窖,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用来贮藏梨子、鸡蛋,以到价格走高的时候赚一点差价。想当初挖窖的还是懵懂少年,到了回填,那个家伙已然变成了迷惘青年。毕业找工作,那个时代还是等分配,家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以走,一家子常常愁得寝食难安。不过,日子总得过,家里的两个地窖被某个“国学大师”斥之为“出门就跳坑”,要想打翻身仗,先得把它们解决掉。于是乎,父亲给了一头老牛,一挂破车,说你也感受感受,省得将来工作了忘本。
大概的 “操作”过程是这样的:赶车,听戏匣子;挖堤,听戏匣子;卸土,听戏匣子;填窖,听戏匣子。农村里管收音机叫“戏匣子”,只是那时候不是听戏,而是天天听单田芳老师的评书——《白眉大侠》、《童林传》、《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什么什么的,反正巴掌大小的一个小戏匣子,活脱脱是个宝贝。一个人干活儿挺没意思的,偶尔懈怠,仿佛是对自己的奖励,譬如卸了牛,在堤上的草地躺一会儿,牛在吃草,人在望天,小戏匣子里的公鸭嗓,忽然失去了吸引力。数云是个细致事儿,有时候它们合纵连横,你数过的就不能算数,只好推倒重来。老牛吃饱了会打响鼻儿,它恋家,它不跟你在这玩儿惆怅。
母亲的病便是那个春天加重的。父亲寻了一个方儿来,让去市里抓药,药的名字还记得,叫作五氟利多片,专治抑郁症。谁知道抓药回来的路上,小中巴被 一辆石油罐车开了膛,好在除了有一家四口一点皮外伤,整车人虽然多有昏厥,并无大碍。醒过来才知道有多幸运,也第一次晓得,人呵,可以离死亡有多近。母亲好久以后才听说了车祸,依旧哭红了眼睛。五氟利多片,虽然有效,但副作用更大,母亲服药后睡眠倒是恢复了,肢体行为却不好控制,最终只能住到医院。这种药物过了几年,被列入了禁用名录。
第一次住院,到病情有了起色,便领着母亲去了医院外的麦田。因为是早春,麦苗儿并未过膝,于是指着它们问母亲,这是个啥?憔悴不堪的母亲很生气,说就唬我吧,我要是连麦子都不认识,就真傻了。二十多年来,母亲一共住院四次,每次半月到二十天,到了去年冬天这次,她已经体力不支,不像以往,出院恢复一月足矣。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出院半年,她什么也做不了,惯常除了发呆就是发呆。再兼之父亲的痼疾,兄妹四个商量后,决定轮班回家服侍,一个班儿二十天。
正是跟母亲说到二十几年前的麦地之行,才有了这次郊外行走。“剌剌冈”们漫坡漫野,细碎的小白花,一点也不羞怯。母亲看野草,看麦穗,遇到熟人也攀谈几句,人家慰她宽心,她叹人家老来有子不肖,不然,七十几岁的老两口哪能来浇地。所以,最后的场景是大家各叹各的气。
瞎河终于有了水,河道也为村庄再三修缮,浇麦之际,河水灌溉两岸数百亩麦子,因而水线不断下降。让母亲在远处立住,一个人穿过“剌剌冈”花丛,到河边俯瞰,忍不住在心中喃喃,是否叫作“凭吊”更准确呢。
凭吊什么?是逝去的青春,还是走散的玩伴?或许仅仅是凭吊本身吧。河水绿得仿佛着了魔,芦苇高一阵儿,低一阵儿。最毒辣的日头初露端倪,回头望望母亲,她听话地站着,目光期待。
好揪心,好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