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四年多一点的时间,每每清晨醒来,都感到欢欣鼓舞。
听起来仿佛劫后余生的感觉嘛,确实如斯。
江淮的天气温温吞吞,有时候雨多一些,有时候雨少一些。但山上的风景相对而言,界限则更模糊。春来了春去,云灭了云生,不知有几回恨不能对着松柏一哭。而知道是没有用的,遂摁下了念头。
在无数次与母亲的电话里,终究鼓不起勇气对她吐露心声。她一辈子受了太多苦,好容易到了晚年风平浪静,怎么可以再让她肝胆俱裂戚戚悲悲。所以,她嘱咐要好好的,那么自然假设自己一直在“好好的”。等放下手机,纵然天空恰好蔚蓝,其实落在眼中,永远是一片飞灰。然后一夜一夜地想少年时代的一场大梦,想先辈说过的累年洪水,想灶上的米粮香,想浴火的虬发神人。
也想葵花,想想白驹苍狗。后来去拉萨,在藏北草原上邂逅一位异族少年,他站在经幡下懵懵懂懂,夕阳未下,远处的那木措湖波光潋滟,还有雄伟雪山,悠然吃草的牛群,天上遨游的雄鹰……不过是想庸俗地跟人家合个影,彼此鸡同鸭讲半天,他才恍然大悟,遂以生硬的汉话羞赧说出,不要钱,不要钱的。一个人的快乐往往是特立独行的(忽然记起王小波那册杂文集的名字——《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太滑稽了),不需要罗列一大堆理由。生与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却被物化到壁垒高耸,这是人世的大不幸。生又何欢,死又何憾!
恍似那位藏地少年,你向他走来,他微笑以对,他可没想啥子诸天菩萨,魍魉魑魅。他只是放牧牛羊,看到车子经过,一丝丝好奇而已。他不会去思辨浩淼的哲学命题,这恐怕都不如他的晚餐在哪儿重要。他通透地谓你,不要钱,不要钱的。与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纠结于生生死死,何不去湖边掬一捧沙子,喘一口粗气。
藏地归来是个分水岭。许多曾经为之朝思暮想的一切,不重要了,类似群鸦争腐杞人忧天样的事情,尽抛到九天云外。既然此前早就悟彻每一日夜便是每一浮生,那么一定不能辜负造物的青睐,不必是那一天真的降临了,你撕心裂肺地怨怼,“我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再到了寂寞山行,便不须神神叨叨地蛊惑自己鬼扯的“不如归去”,而是识花问草,专心致致地搞明白它们是哪一属,哪一科,分门别类,即便过目忽忘。无非是来早与来迟呀,还记得前岁鲁地那位做活人墓的老汉否?孤老将殁,他自己斥资办丧起坟,除了童心未泯地躺到棺中,听一听吊客的哀悼,更是热烈地与吹鼓班子翩翩起舞。
这绝非是一个冷笑话,老人讲人走茶凉,凄苦了一辈子,别临了连个热闹都没看成。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堪称旷古风流,故乡俚语里有一句,“宁可让他打死,也不让他吓死”,差不多的意味。大约四年多一点的时间,空把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玩偶,娴熟地运用心理暗示,跟自己屡屡定义:这或许是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中宵面壁;这或许是最后一度临渊慕鱼,这或许是……云云者也。
所以,最终谜题揭晓,能看得出,市医院的大夫是憋着笑的,他几乎马上断言,这是个疝气哩!哪来什么恶性瘤子,放弃治疗……放弃治疗……倒是应当马上安排手术,养虎为患呵!大夫的白大褂,在那一刻,像阳光一样闪耀。喜极而泣么?没有,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依旧是同样的结果,与诲病忌医不搭,只不过是想活得更尊严一些。
右首化疗的老兄坐起来又躺下,如此反反复复,瘦骨嶙峋的他,一会儿呕一口,一会儿呕一口,实在忍不住了便自言自语——我这个胃呵,到底是怎么了?你们知道么,再输两天液体,我就回家了。在家呆两天,回来化疗……他安睡之后,陪床的兄弟们无奈地绍介,他呵,迷糊着心眼儿,他认为是用的药伤胃,哪明白已在化疗呢,还想着好了出门打工,傻子嘛。
手术室里没有想象中那样静谧,机器报警声,脚步踢踏声,不绝于耳。红花帽的麻醉师来了,声音充满磁性,一边跟你闲聊,一边将你送入光明的黑黑……
术后二十天南归。昨日在高铁上远眺,鲁东南的麦子就要熟了,一座座村镇来不及聚拢,来不及跟他们于灯下大醉一场,而后,才在清晨小诗里写道,“我们古老,清贫/但我们的饱满,像蝴蝶化茧/然后一次次重生。像宇宙中/最美的和弦,我已听到你们回应/哗哗哗//哗哗哗/只有高高的头颅/永不能低下”。
只有一个人高高的头颅,永不能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