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汪曾祺
两个抬枪手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了。芦苇摇荡,水泡子的另一面,有时是大雁,有时是大鵏,然后瞄准,瞄准,“轰”地一声,枪响了,在漫天黑火药的氤氲之中,抬枪手们急不可耐地跨出去,也许有受伤滴血的猎物在水泡边挣扎,也许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外公当年讲的不止于故事,也有往事,上边这段,他就是见证者。
有事问度娘,关于抬枪这个梗,其实很残酷。因为抬枪在清晚叶,是一种制式新火器,轻便,威力很强。抬枪的样子,仿佛是鸟铳的加长版,枪身过两米,击发时需要前边一人肩扛,后边一人操纵扳机,故名“抬枪”。可为什么军队的制式火器,居然流落民间呢?想想上世纪之初那个动荡的年代,在故乡,捻军闹过,义和团闹过,然后是辛亥革命,然后是军阀混战,稍微大一点儿的苇洼里,都有积年的老匪,一杆过时的破烂抬枪又能算什么。
故乡刘庄是个剽悍且悲壮的所在,古宣惠河在村南静静流过,村里人口虽然不多,但历来没有怂货。自打明永乐年间,一叔一侄从山东即墨逃荒至此撮土建庄,刘氏及后来的诸姓人家,便在夹缝里讨生活。兵匪冲击,官府豪强盘剥,一味装熊,早晚会被吃干抹净,断子绝孙。因此上讲,一个村子能存在五百年,必定有一部波澜壮阔又筚路蓝缕的抗争史。某家祖上便有一位秀才十爷,堪称铁骨铮铮的强人。
巴掌大小的穷村子,出了一位秀才,放在今天,不啻于出了个清华北大大学生,而在封建社会,其意义可不是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身份能比拟的。考中秀才即算有了功名,到县衙公干,可以见县官不跪。有一年“南皮张”跑马圈地,按说要不是北村张家院是“南皮张”的佃户庄园,刘庄跟“南皮张”也未必能有什么交集,但这次村里的不少地片儿,被“南皮张”圈了去,其中就有刘氏祖传的香火地。全村议推,秀才十爷当仁不让,遂写了诉状把“南皮张”告到沧县县衙。“南皮张”何许人也?他们便是晚清重臣张之洞的族人,与一朝宰辅样的人物掰手腕儿,结局是注定的。十年诉讼,最后一次秀才十爷抬棺过堂,官司还是输了,老爷子下得堂来,不久呕血而亡。
官司输就输了,一个村子几百口子的心气儿可始终没有落下来。这就像是大洼里的碱蓬草,任你水,任你火,春风那么一吹,又复是漫野的葱葱郁郁。外公是一九零六年生人,活了九十二岁,八十九岁的时候,他还能赶上大牲口,套车拉土。外公一辈子最佩服的是一位叉戳巨匪的后生。后生名姓,已无从忆起,事迹至今回溯,却犹历历在目。晚清某年,匪患极重,各村各庄不约而同地筑起了围子(围墙,类似于城墙)。围子夯土而成,留有四门,平时围子墙上有人巡逻,到了傍晚,四门关闭,村子里的把式房(武馆)几乎会热闹通宵,世道难活人,老百姓为了自保,家家有人习武。话说那后生也是个练家子,仗着年轻利落,身手非常了得。有一天他在村南放羊,冷不丁地围子上警铃大作——土匪来了!看看离村子不近,围子门已封关落锁,他便找了间看场院的破茅屋躲了进去。后生武术再高,但没经历过什么实战,到了此刻,也是一颗心在胸膛里猛跳个不停。好巧不巧,土匪头目领着几个喽啰骂骂咧咧地一步迈进了破茅屋,后生急眼了,顺手抄起一把刨土的铁叉戳了上去,什么招式,什么功夫,到了那一刹那,只有本能。那一叉恰好捅进了匪首的肚子里去,匪首仰面摔倒,门外的几个喽啰望风遁逃。
事后报官才知,被后生一叉扎死的居然是津南一带为祸多年的巨匪“小八王”。那日“小八王”本是被官府清剿,吃了败仗,领着几个亲信,流窜至刘庄,没想到“啸傲”半生,末了折到了一个胎毛未净的庄稼后生手里。而外公之所以钦佩这个铁叉后生,未尝不是有着自己的血泪心结。外公瘦小精壮,禀性耿烈,但绝不是一个日日迷恋枪棒的“武林“中人,他爱土地,他仅仅是想通过自己的勤俭持家,买上几十亩良田过活。母亲听她的奶奶讲,说你伯(爹)呵,抠搜一辈子,受累受穷的命,年年院子里花生好几囤,不让孩子摸一个,年年省了口袋里的细粮,全家老小吃粗粮,又怎么样?不是便宜了这个,就是便宜了那个。命哟!
外公有两次“破产”。第一次自然是日本鬼子进中国,天天除了逃命还是逃命,不收粮鬼子不来,再兼之匪患依旧糜烂,整个村子过得暗无天日,大家伙儿的神经都快绷断了。一个麦熟季的清晨,早上大雾弥漫,又有人喊“土匪来了“,外公恨得个咬牙切齿,这次,他决定不躲了,回家抄了把鸟铳,遂埋伏到了围子墙下。通过射击孔,隐隐约约看到”土匪“们走近了,他冲着最前边骑马的那个家伙抬手一枪,枪响人落。本来以土匪的尿性,基本上是闻枪而退,因为知道被发现了,而且有抵抗,那时候村子里的地主家有看家护院的,几条快枪并不稀罕。可是万没有想到,被外公一铳干到马下的是个日军小队长,伤了他的一条胳膊,鬼子不是土匪,一时间枪声如雨,他们恶狼般冲进了村子。村子里的人跑了个精光,但包括外公在内,有几个汉子跳进了坑塘,本想是游到村南的宣惠河里去,结果被鬼子围着坑塘一阵乱枪,死伤数人。
血债累累。鬼子撤了,外公被人埋怨,被人斥责,他浑身是嘴,怎么解释呢?外公从那儿落下了心病,以后的岁月中,他不愿与人说话,也不愿走到人群中去。外公第二次“破产”是人民公社时代,到处尽在热火朝天地组织“入社”,他实在想不开——好容易苦巴巴地挣下了二十来亩地,一挂大车,两头大牲口,含辛茹苦,忘死舍生,一句话,说没就没了?外公精神崩溃了,昏昏沉沉了差不多一两年。再后来,他当过一阵子生产队长,上了年纪,被指派去当饲养员,养猪养羊,养大牲口,到了外孙出生,他又帮着带孩子。
给外孙讲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岳飞传》、《呼家将》……讲村庄的历史传衍、奇闻轶事,唯独对他枪挑日本鬼子小队长的事儿,只字不提。那还是跟母亲置气,母亲讲出来的气他的。外公总爱讲大鵏,说那玩意儿,平地里一落,小麦秸垛般大小,气势极唬人。
再想一想那场景:“两个抬枪手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了。芦苇摇荡,水泡子的另一面,有时是大雁,有时是大鵏,然后瞄准,瞄准,‘轰’的一声,枪响了……”至今道来,仍感热血沸腾。
而刘庄,故乡呵,她的面目正在水泡子慢慢晕开的涟漪中,渐渐模糊,渐渐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