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
——苏轼 《蝶恋花·密州上元》
1
北归侍亲的二十余日里,偶有闲暇,便去辨草识花。
孟子有云:“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孟子·尽心上》)亚圣的本意是讲,人的身体容貌是天生的,(但这种外表的美要靠内在的美来充实),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不愧于这一天赋)。从中国传统哲学的含蓄暂且脱离开去,之所以提及“形色”,是因为用来辨草识花的手机小程序,恰好同名。
最早下载“形色”,是西藏之行时,得益于上海作家苏岚烟老先生的绍介。于是乎,很是在罗布林卡的宫殿前摆弄过一阵子,那么多的花呵,树呵,美得揪心。再后来,又在淮南的舜耕山上“疯狂”实践,山行近十载,数峰草木,我不识伊,伊却识我,倒是应了《华严经》里那句有名的偈言了——不住诸相,永断分别。
诸相终究遮障,而我之分别亦是平等正性与正见。朝云灿烂也好,落日熔金也好,拍摄上传时,已经尽了最大的小心,对那些花花草草,少践踏,多点检。故乡风物,历史上曾有形容,曰“苦海盐边”,至于《水浒传》里写林冲发配沧州,夜宿山神庙云云,不过是小说家言。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何来的山神庙啥子?所谓“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此处却成了闭门造车。
种了四十年余粮,甚至整整一个青年时代,一直就在乡土间厮混,居然对于所见大半野草,叫不出一个名字,哪怕是诨号,道来真是奇也怪哉。于是有一日与母亲郊行时问伊,母亲也说忘了忘了,只认得寥寥几种。母亲的“忘”缘于老病,而她儿子的迷惘,是否便是正宗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着实惭愧。
恰好把辨识的结果拿几个晒一晒,以慰同侪。二月兰,古诗题句,“花开有落时,人生容易老”,据说诸葛亮北征,粮草不足,将士们发现一种野菜的嫩茎可以充饥,又可以当作军马饲料,诸葛亮大赏,所以它又得名“诸葛菜”。泥胡菜,一丛小草,却有着几根很长很长的颈子,皆顶着毛绒绒的小紫花儿,颇似蒲公英,又区别明显,乡言俚语中叫它什么不知道,但绝不是此种,它的拉丁名为“Hemisteptia lyrata”,菊科。打碗花,大叶铺地,粉紫色的喇叭花,端详半天,这不就是小时候最爱割的“燕子乙”么,几乎所有的家禽家畜都爱吃,打碗花倒仿佛是另一种,也是颈子高高,满满的白朵。
母亲那日认出一种叫“剌剌冈”的臭草,说它臭,确乎气味难闻,又极张狂,漫坡漫野尽是,小小白花占据了植物的顶端,如一掌捧出。形色给出的结果居然相反,“蜘蛛香,它有着奇特的芳香,因为这个特性,所以也把它称作是香草”。南辕北辙的感觉嘛,所幸在它的几个别名里,有一款叫“鬼见愁”,总算是没对自己的品味给出差评。
站在河滩地上,剌剌冈们围膝摇荡,我去望一望瞎河,母亲痴怔怔地立在远处,天高云淡,她是如此的孤独。
2
实难像法布尔、梭罗们,可以去倾心倾力做一件喜欢的事情,即使不是一生一世,这是大悲哀。因为半生浑如牛马走,且看来要不死不休。
梭罗说,“我喜欢独处。我从没遇到过比孤独更好的伴侣。”之后了解到他写作的背景,此公家境甚优渥,他的“自生自灭”,本来就具实验意味,而爱她的母亲正在瓦尔登湖的几英里外,做着他坚实的后盾。其实明了了,一点也不失望。
失望什么呢?是失望人家不够惨,还是失望错识了英雄?都不存在的。应当是庆幸才对,因为总不能一提作家,便朝不保夕,屌丝一众。至于法布尔,一生经历,倒是有着更多的励志色彩。“因家庭收入拮据被逼辍学当过铁路工人、柠檬小贩。虽然生活艰辛,但是法布尔并没有放弃追求知识坚持自学。在19岁那年他考进了阿维尼翁师范学校,获得奖学金并获得教师文凭之后,展开他漫长的教学生涯。”法布尔55岁那年,跟他一般热爱大自然的儿子朱尔Jules以16岁之龄过世,又两年,法布尔举家搬到沃克吕兹省的塞里尼昂(Sérignan),在那里买下一所房子与一块毗连的荒地,将园子命名为荒石园(普罗旺斯语L'Harmas)在那里专心观察、实验、著述,同年《昆虫记》首卷面世。
所以,我们在对一切伟大作品甘之如饴手不释卷的一刻,更应该以人性的精神去发掘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一只蚱蜢在草丛间展翅飞过,碧绿的翅羽惹人垂怜,母亲却视若无睹。拿出一片纸巾,让母亲擦擦嘴角,阳光自树影的斑驳中泄露下来,明晃晃的,如锋如刃。
母亲不想谈论草木昆虫,她想及早回村。在她所有的孩子之中,她最怜惜她的儿子,但近来无论父亲还是妹妹们都在强调,说母亲对儿子屡生惧意。这是一个令人痛苦的结论,如果不是亲人们的明证,岂不是成了儿子不肖?唯愿那该死的病症快点离开母亲,她的药物可以停下来。显然,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医生寄语,母亲在此后的晚年,将与药物长伴,憧憬与侥幸只是徒劳。
3
阳光不止照在瞎河上,也照在愈加缥缈的人间。
一个人的一生究竟应当怎么度过呢?是如保尔·柯察金那样,“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又或如北宋大儒张横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振聋发聩者,广而有之。皆是大丈夫所为。但前人也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灯前看剑,阙下请缨,犁庭扫穴,直捣黄龙——热血沸腾之余,回首望一望高堂弱子,微风吹过,满身汗涔。
以前宋词里喜欢蒋捷之悲凉清俊,稍近又独衷于张孝祥之忠愤悲慨。特别是读到“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可谓绕梁不绝,落得一地的鸡皮疙瘩。
昨夜伏案公干,抬首时已将届子时。在朋友圈里翻一翻,看到妻又在督促儿子跑步,怪不得没有视频来做俯卧撑与深蹲。再早一些的时候,女儿曾视频说话,当时忙碌,过后竟给忘在一边。
有时候会伤心,有时候也会骄傲。
生于草莽之间,凡四十五年,自罢学入世,再没有跟父母伸过一个指头。
累载沉浮,湖海飘零,幸未抛囊中之书,书旁之笔。
那么,这迎头而至的,何尝不是大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