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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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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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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再记

在异乡这个仄小的窗台之畔,我已经坐了整整八个春秋。算是拽着青年的尾巴,走到了危耸的中年。没有遗憾,没有委屈,不过就是大时代背景下努力求活的众生像的一个缩影。其实说起来颇有意味,别人皆是由经济不发达地域向发达地域流动,我则恰恰相反,宛若大马哈鱼,逆流而上,从经济相对低开高走的河北沧州,跑到了经济低迷委顿的安徽淮南。任何华丽风骚的魔术,拆穿了便一文不值,没有什么玄虚在其中,只不过是公司的主要客户在这里。

淮南是一座资源型城市,从全国来看,估计要被划分到五线六线。用当地人的话定义,淮南错过了好多发展的良机。比如曾经京九铁路规划要行经此地,但考量到配套资金、占用土地等,被拒绝了。再比如有全国知名企业想来“上山入伙”,也被骇人的要价,顶了回去。反正大凡找一个淮南老表,他都能给你列出一堆例子,然后义愤填膺,短叹长吁。在这一点上,倒真是成也资源,败也资源。举一个反例,便像是故乡,故乡是历史上有名的苦海盐边,后来海退人进,一大片一大片的盐碱地可愁死了人,雨大了涝,雨小了旱,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呐,为什么年年填不饱肚子?有点似电视剧《老农民》里的“吃不饱”常抱怨的那样。乡亲们穷怕了,也饿怕了。穷则思变,上世纪七十年代伊始,已经有社队小打小闹地搞起了来料加工,做扣件,做弯头,做法兰,做管子,一直折腾下来,到了九十年代,俨然成了气候。然后复是二十几年的大发展,小作坊摇身一变,变成了集约化规模化的大公司。沧州十六个县市区,个个有自己主打的龙头行业(注意,不是企业),我们县不过是个人口近年才突破二十万的小县,我来淮南那年,二零一二年,工商税务登记注册的工业企业,已经超过一千六百家。所以,没有什么资源的“穷人”,就剩下一个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真折腾活了。古人讲“饱暖思淫欲”、“豪门出逆子”,这是很哲学道理的,大户人家嘛,子子孙孙慢慢丧失了当初先祖们的那种拼搏与魄力,因此才又会有“富贵不过三代”的谶言。要说淮南这地儿,山青水秀,妥妥的渔米之乡,地下又都是富沃的黑煤,可谓名副其实的天选之地,怎么也不可能跟“落后”两个字关联在一起。近两年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这话放在淮南,恰如其分。简单概括就是,煤碳经济火爆的时候,大家躺在床上数钱,没有下力气去发展工业、商业或者其它产业,环保限产了,矿区压缩得厉害,大批人员分流下岗,猛回头一看,找不到打工的地儿,怎么活成了问题。

作为一个资深的下岗人员,不知被灌过多少口海水,深悉个中滋味。刚下岗时,虎不倒威,小钱不愿挣,大钱挣不来,支出依旧大手大脚,等有天坐吃山空了,老婆孩子指着鼻子要吃要花,恨不得钻到老鼠窟窿里去。果然,矿上一完,那两年,淮南人卖房卖车的大有人在,在名卖场、大超市,人流巨减。只有小区的菜市街上一切照旧,尽管小商贩们也跟着大倒苦水,基本的人间烟火能低到哪儿去?我寓居的小区,是一个老旧的铁路社区,年轻人大都一成家就搬走,留下来的老邻居们,差不多尽是退休的铁路职工。在这儿,流动人口几乎没有,大概轮廓,像极了北京的大杂院,又安全,又踏实,这也正是一直没有将公司办事处迁出去的一个最重要因素。因为楼栋比较靠后,除了楼下学生培训班有时稍有人言,往往一天下来,静得波澜不起。

疫情之前,出差是家常便饭,大部分时候,会更南一些,更东一些。疫情来了,大家基本依赖电子办公,如果自己不想下楼,在楼上呆上个十天半月,一点问题都没有。满打满算一个人的办事处,令行一定禁止,上班时间跟客户们严格对接,人家早七点半,中午不休,下午五点下班,那么,依葫芦画瓢,一分也不差。五点下了班,坚持多年去爬山,出了小区往南一公里,即是舜耕山的中麓,从金家岭走起,张家大山,泉山,刘家大山,最后至老龙眼水库,画了一个六公里的大圈儿。可是去岁膝痛查体,结论居然是运动过量,伤了膝盖骨膜,也便意味着“大王叫我来巡山”的光辉岁月,戛然而止。

坐在这仄小的窗台畔,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一些事情。不晓得已把前半生来回捋了多少遍,也不晓得对未来又憧憬了多少蓝图。梅雪清绝的时候在想,桃李芬芳的时候在想,荷风莲韵的时候在想,秋水潺湲的时候还在想。恍如史铁生在地坛,“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一个人,在一个陌生而狭小的圈子里,呆得久了,是会疯掉的。我应当算是一个神经非常大条的人。记得在起初到江淮的那会儿,有大概两年的时间,每每失眠,才终于理解了史铁生那段话的设身处地,不要认为一个人只要言及生死,就是精神不健康,犹如你跟一个饥渴难耐的人大谈辟谷,大谈玄学,一定会被视为仇寇。生死原是人之常情,而且无论是古代哲学,还是近现代哲学,它们依旧是最核心的课题。也只有正视它,才能逾越它。后来没有疯掉,因为渐渐发现日日山行,把自己弄得疲惫一点,可以改善睡眠质量。

当然,想事情就是想人。父母妻儿,知交故旧,我总是疑问,我在念想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心灵感应,也会想起我。我并无要求如此,也没有权利与必要。实际上,我早早明白,谁也不是谁的轴心,没了谁,少了谁,一时的惶急,而后世界仍会完美地旋转下去,直到天长地久。但你活着的主要动力,剔除主观因素,唯有责任。因而之前提“中年”,修饰语用到“危耸”,那篇曾火爆网络被不少平台定性作者为姜文的爽文《狗日的中年》里,有不少一针见血的“金句”,“中年是个卖笑的年龄,既要讨得老人的欢心,也要做好儿女的榜样,还要时刻关注老婆的脸色,不停迎合上司的心思。”“中年为了生计,脸面,房子车子票子不停周旋,后来就发现激情对中年人是一种浪费,梦想对于中年人是一个牌坊,守得住忠烈,还要做得好婊子。”“中年是一场斗争,人斗不过命,命斗不过时间。多少当时觉得无法过去的坎儿,过上几年突然就风轻云淡了。”危耸的意思,就是危乎高哉,你要爬上去,但你会不停地摔下来,可只有爬到峰顶,才能“一览众山小”,才能活得有人样,要不然,便是怂包孬种窝囊废,便是大逆不道。

为了不成为怂包孬种窝囊废,为了不大逆不道,但凡三寸气在,只能迎难而上,到刀尖上跳舞,到火海中徜徉,管你什么风霜满鬓,马瘦毛长。活下来,即是胜利,即是好汉子。晚上依例视频上辅导孩子作业,监督孩子健身减肥,再后边的漫漫长夜,可以看点书写点字了。据说严歌岺有言,“写作是自讨苦吃,但不写我会死。”这话很好,很强大。我一直认为自己也是这样。工作以外,对于我来说,读与写算得上是第一要务,唉,又要上升到“死”的高度,我真的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单是旅居江淮的这八年,日日下笔,到底写了一百万字,还是一百五十万呢。诚然,字数不代表质量,只能算有毅力,能坚持。但写出来,写多了,很容易养成深思的习惯。不再像青年时期那样热衷于变铅字冲报刊,某种层次上,近乎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明明知道,即便不写作也不会死,严歌岺也不会。不过,我还是假设那样会的,因为回忆四十多年来的曲折跌撞,人生那么多的灰暗寒冷,都是文字将自己拯救。不写作不会死,会活得更狼狈,更痛苦。仅此而已,生活总得继续。窗外有一些冬青树和柏树,我住在二楼,一楼人家在窗下圈了一个小院子,还因为空调滴水,几生龃龉,他们圈了院子,并不代表公共用地就确乎属于了他们,最后大家心生默契,敷衍了事。

立马江湖的日子,最怕接到父母的电话。他们一生疲病,老来愈厉。我们四兄妹已经开始轮班回家侍候,一人二十日。面对几近失能的父母,心中无限酸楚,操劳一生,本应尽享天伦,谁道这么一个结果。我不愿把这归之为命运。可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命运本属虚幻。最近二妹来电话,说母亲确诊了,是早期老年痴呆,刚做了核磁共振。接受,而后尽心,别无他途。

异乡呵。江淮呵。求活呵。挣扎呵。

没有那么刻薄与苦闷。苦难是可以麻木的。上午难得上了次山,对面走过来的老夫妇,在炽热的阳光下,指着天上大呼小叫,“那两只是什么?”“鹭鸶呀,白鹭嘛!”“那就是白鹭吔!”

抬头望天,两只白鹭正悠闲地划过天空。

白云朵朵,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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