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还有斜阳,只是我再也看不到。
世界的真相永远是如此残酷,以致于萨松才说,“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自从转山以来,一千多个日夜悠悠而过,哪怕这种“悠悠”不过是别人眼中的风景,哪怕山还是这山,人已不是那人了。春天,早早的蝴蝶儿就翩翩起舞。夏天,未名的鹃鸟,高一声,低一声。秋天便稍稍丰腴一些,黄花堆积,月色格外清澈。至于冬天,还记得有一年大雪倾覆,压断了众多的草木。但我还是感觉坦然。因为一切没有脱离它们的本来面目。
未知何时起,已经深深沉溺于在山路上远眺城市的灯火,它们先是一朵一朵,后来一簇一簇,再后来就似燎原一般,忽然占据了原本还很绝望的夜色,变得又迷惘,又多情。某某动漫园的烂尾体隔着山坳懵懂对峙,那么多的水泥钢筋构件,无辜地孤悬一隅,裸着,痛着,隐隐地颤栗着,每每凝视,胸中的块垒便长大一分。还好呵,更多的时候是相见争如不见,各各伫立于时空的另一端,所谓交集,不过是心如灰烬,还有高声默祈,在泉水潺潺间遥问——你还好么。
白城多次谈起,谈到我们少年时代的通信他还仔细留存,于是,慨然含愧于颊。那时候,他在故乡支教,我还在太行山下的那个城市求学,兄弟俩每周都要通一封信。恐怕在艰难岁月里,没有比拿到下月的汇款单以及知己的纸上鸿音更幸福的了。学校传达室那儿树着一块牌子,日日变换着各种信息,比如某某来拿信,某某几时有电话,某某电报,某某汇款单。在传达室已经发暗的桌子上拿了信件,忙不迭在回宿室前已经读过三遍,墨香,慰藉,空洞,焦灼,仿佛口哨里姑娘们的回馈,是忧是喜,谁知道呢。那时候也有山,西望长安,卧佛峰横亘在来路之上,让人一触即溃,情不知何起。
那时候也有斜阳,而且坐看斜阳还蛮有讲究。要拉上最好的学伴,要坐在校园后边田野的畦垄上,好风拂面,不知哪一刻的五味杂陈,看着看着便热泪盈眶。而卧佛峰,而卧佛峰,依旧笑得那样千种风情。所以还是现在决绝,乌漆漆的诸峰罗列,不留一点念想。从西山登顶,或者从东山登顶,还是有一点点不同。一种习惯的养成是很可怕的,甚至来不及申辩,自己就会视如异端,有点强迫症的倾向罢,反正先至西山,已经作为铁律日日景从。山里的风物看似十足的惰性,岂不知哪有僵固的即便是一粒尘埃呢?唯心主义讲“我看”如斯,其实某种程度上讲,在蒙昧时代,难道能够指望先人们大谈细胞微积分吗?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希望,惟有走下去,才能见看到星辰在上,没有谁站在宇宙的中心。
东山以下,有一处泉眼,清清泠泠的,汩汩而出。泉眼之上,最近又筑了一爿亭子,六角飞檐,古朴得难免违和。为何这样纠结呢,便恍如山水写意上,点缀了一架现代飞行器,甚或最时髦的大厦里,隔出一座茅屋。当然,层次感与错位感,是艺术基本的支撑,一地鸡毛式的“流言蜚语”,止于优雅的智者。想到这里,忽然愉悦起来,杞人忧天与掩耳盗铃两个成语,偶尔会契合得天衣无缝。因此,苏东坡讲“八风吹不动”,到了佛印,就是“一屁过江来”,真是妙哉,妙哉。
而此时无月呵,松柏们又跑得远了一些,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自成了备胎与摆设。蝉子偶尔会嘶一声,蝙蝠们忽上忽下地掠食,好在有芦苇摇曳,水杉也在小洲上蠢蠢欲动。再之后回到闹市,像一个中奖的醉鬼,百般滋味,皆在烧烤摊上干果架边再者板面馆里耗尽了。
这才是活着啊,柴米油盐人间烟火,哪来那么多的风花雪月美人如玉剑如虹,没了些许“人味儿”,那才是悬崖末路,亲者痛仇者快而已矣。所以,要放肆,要执着,该哭的时候就哭一哭,证明灵魂犹在,证明这一方天地,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