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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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条搁浅的鱼儿渴望空气那样渴望黎明。我不用腮呼吸,却感到肺腑中猛烈的灼烧。
我也从不认为有天罚存在,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一生笃信唯物,因此,只能把这些密稠的不幸归之为偶然。恍惚身陷囹圄,近三十年来,由少年而青春,由青春而中年,总感觉有一口大锅扣在天空之上,用玄幻流小说中的观念形容,如人在牢笼。以相对论的原理直面,人在牢笼是中肯的,毕竟宇宙无限浩淼,到底有多少行星上存在高等智慧生物,到底在更高级的智慧生物眼中,人类算不算蝼蚁,这是个悲观主义的话题,而又避无可避。在铁屋子里酣睡的人们,大概率忍受不了刘兹欣名作《三体》那样的“鼓噪”,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好好地睡着不香嘛!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斐兹罗将军以一个恰当的比喻,概括了智子窥视地球一切的事实。”其实《三体》人物中的许多观点,不啻于是作者借船出海。刘兹欣的忧心忡忡不是悲观,悲观者永远沉湎于既成灾难,从不抬头看一看天空。同样在玄幻流的某部作品中,男主角感悟,也许当人类从茹毛吮血的蒙昧年代,忽而长身仰望星河的那一刹那开始,人类就有了“原罪”。不过回顾整部人类社会发展史,没有抗争,就没有黎明,纵使黎明之后,风雨凄其,纵使眼前还有一个又一个黑夜,一个又一个或许比黑夜更陡峭的黎明。
鱼儿离不开水,人类离开不开空气。一只鱼儿搁浅了,基本余生无望,除非撑到大潮回流。人类在真空中挣扎,绝对不如鱼儿的坚韧。雷平阳写过一首诗,叫作《杀狗的过程》,那样的情景,我见过。小时候最惊悚的事情,莫过于一条被剥下皮的狗子,居然站起来逃跑了。故乡杀狗,先把狗子吊起来,用一两瓢凉水将之呛昏,而后剥皮抽筋。当然在动物保护主义者的眼中,无比的酷烈与残忍,问题在于狗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人类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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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谨地定义,我比较抵触关于“命运”的固有内涵,后来自己重新引申了一下,“命”属于既成事实,我们已经承受,“运”属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自无法预卜。度娘上整理的“命运”模板是这样:命运,即宿命和运气,是指事物由定数与变数组合进行的一种模式,命与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命为定数,指某个特定对象;运为变数,指时空转化。命与运组合在一起,即是某个特定对象于时空转化的过程。运气一到,命运也随之发生改变。
过去与现在,与未来,肯定大有关联,近现代哲学的研究,不乏成果,可依旧拿不出真正的规律性铁论,甚至可以讲,近乎永远不可能。人类对自己的认识实在过于肤浅。譬如有一些权威的科研机构研究发现,爱因斯坦的大脑开发了百分之十三,智商高达一百八十三,比普通人超出很多,而我们常人的大脑只开发了不到百分之十。研究结论很令人兴奋,因为证明我们人类大有可为,除了可怜的被大脑切片的前世界科学泰斗身后堪悲这一事实。在前文谈及关于人类“命运”探索领域永远不可能拿出真正的规律性铁论,非不能耳,实不及也。想一想爱因斯坦的大脑开发了百分之十三,科学已经发展到可以数十次毁灭人类社会的地步,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是更高级的智慧生物突然降临,统治地球,还是人类冲出大气层,殖民其它行星,这是个颇为延展性的问题。
努力搬砖,拭目以待,似乎是正途。度娘收集的命运定义,过多地承袭了宿命论与因果论的精髓。全世界的宗教喊了数千年,了无新意。证明又证明不了,何来一锤定音?于是不免想起来小时候斗草的经历,几个小孩子抛镰刀定胜负,小赌性质,镰刀抛上半空,落下来,刀尖扎地且稳住者赢。夕光似金,水泡子边,他们嘻嘻哈哈地抛镰,分草,乐此不疲。
没有大意外,大家一样,皆会留在村子里,宛若父辈,过上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婆娘一群娃的生涯。《庄子·秋水》记载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小故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离开野狐禅式的话术表象,其本质类似于鲁迅笔下的铁屋子理论。睡着的人醒来是痛苦还是庆幸,鱼乐与不乐,未知也,请庄子、惠子、鲁迅们先歇一歇,不要忙着“早慧”。鱼们长在,哲人们早就黄土一抔。睡着的人们还是醒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开拓出一片新天地。
所以后来负笈出关,投入到另外一种走如牛马的生活中来,总感觉是意外,也是自我改变的结果。假如过早辍学,假如没有看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也就甘心一辈子混迹在村子里,杀牛烹羊,载月披星,没有啥子快不快乐,干就是了。
3
渴望黎明的长夜里,非是不能眠,是吾思若春韭,剪之不绝,此次归乡的三十余日里,无一日一夜不如此。我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否则早便崩溃湮灭。三十余年来,母亲抑郁症发作四次,每次陪她住院,恢复,直至去冬今春这一次,最后确诊老年痴呆症。三十余年来,父亲是住院专业户,肺心病晚期,一年入院四至六次,一次要住满半月,今年大疫,他暂惧于外出,于是日日由村医来打点滴。附录是母亲以往愈后,用心持家种田,父亲年年久居温室七个月,然后到了盛夏才出室门。
何况谁的生活自身没有点儿磕磕碰碰呢,兼之前题,悲观主义者可不可以撑上一月两月?哪来的三十年论。但再绝望的生活,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扛得起扛,扛不起死扛也要扛。父母人到暮年,整日囿于病痛,需要儿女们以更大的决心与智慧来膝前侍奉了,且无捷径。若干年前观看电视剧《好先生》,所关注的无非是孙(红雷)“大神”的精湛演技,一月前再看,焦点已经转移到彭母的老年痴呆症上,在剧中,陆远面临两个难题,第一关于老年痴呆的治疗,最后获悉,以目前的医疗科技,无法医治,也没有专门对症药物,都是服之延缓,结果不可逆。第二个难题是老人可不可以托养,陆远最后的选择,没有走到这一步。我的观点毫无二致。记得剧中形容老年痴呆症的可怕在于,病人每时每刻都在健忘,最后恍惚走进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里,满眼满耳,一片阒寂。
网上疯狂搜索资料,给医生朋友们一遍一遍打电话,明明知道徒劳,还是鬼差神使地做了。理智回归,关于母亲病情定出三个方案:一是按时吃药,抗老年痴呆的,抗抑郁的;二是让她多吃饭,保有体力;三是多运动,在院子里骑车,在屋子里捻捻手串儿,维持细胞活性。当然,三个方案的前提是亲人多多陪护。
去年夏秋,母亲抑郁复发,服药难济,遂陪她第四次住院。她出院之后,与之前三次最大的不同,是忽然失能了,不像当年,最多恢复一月,身体功能全部恢复,这次变得健忘,什么也做不了。住院时便跟主治大夫探讨过,是不是母亲有老年痴呆的迹象?医生们研究,让母亲做各种检查,最后认定不是。出院服药到半年,再回医院开药,医生说去综合性大型医院做个脑部核磁共振吧,病人的情况出离抑郁的范畴了。果不其然,核磁共振显示,母亲小脑已经轻微萎缩,之所以抑郁复发,其实更准确地讲,是并发症,老年痴呆的固有表现。
母亲每况愈下,越来越不安,恐惧,常常闹人闹得很凶。也有例外,就是我在家伺候的日子里,她安静得很。全家人,包括母亲,都说是因为怕我,这一度让人心碎。母亲到底怕儿子什么呢?她最疼惜的儿子,不是混世魔王,没有冷言冷语,用她自己的话讲,一次一次把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即便是在春天疫情大作的时候,整整两个月,没有离开过她一日。做饭洗衣,陪她说话,相依为命,怕字何来呢?最后大家说,这也是母亲病情表现之一嘛,天地良心,莫要自扰。
母亲爱食汤水,餐餐不离。面条,米粥,她只要一看到桌上有,不管有多热,都会第一时间端起来就吃。为此想尽了办法,最初是一碗倒成两碗,期望凉得快一些。后来作两碗,少盛汤水,期望她增长食量。最后就是饭成不端,什么时候合口了,什么时候开饭。所以,母亲现在最爱讲两句话,使儿女们肝肠寸断——“让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吃饱呵!”
理智与理性渐失的母亲,言谈举止,早没有逻辑可言,前言不搭后语,顾左右而言他。昨日一天,父亲打来两次电话,一次是母亲痛哭不止,劝了她去院里骑骑三轮车,一次是傍晚,母亲躺地不起,电话里央求奏效,上炕安眠。母亲说,“我只听我儿一个人的话!”顷刻泪水盈眶,只好向隅,不想让身后的朋友察觉。
长夜漫漫,回到公寓,心中黯黯难解。灯下的异乡,高大雄壮,我知道我的失眠症又来了。鲁迅有诗,“怒向刀丛觅小诗”,在此可以改一字,“痛向刀丛觅小诗”,生活的刀山火海,依旧要踏过去,写诗无法改变什么,但写诗可以分散注意力,给自己以抚慰,遂成《视频劝亲》一首,“一声耶复一声娘,万里传音枉断肠。七十古来稀者贵,半生春去近年伤。面如汤沸总须劝,心似潮分不足凉。委地时怜空洒泪,痴呆症是钝刀芒。”
娘呵,儿远在江湖,您且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