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那年,人生转了一大圈,我又回到村里种菜。那时候还没有毕业即失业的说法,但也恰好揪着学生毕业统一分配工作这一政策的尾巴。现在回忆,那时候好青涩,青涩到恍惚依旧像小孩子一样懵懂无知,每日里患得患失,就幻想着邮差的摩托车停到家门口,或者大队部的喇叭一响:谁谁谁来接电话,县人事局来了通知。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在他的小说集《无欲的悲歌》中郑重写道,“写作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地写到从前,写起已经经历过的那些事,至少写作时是如此。我做的工作是文学的,它显现于表面并且具体成一台回忆和表达的机器,不如此又能怎样。”已故书法大家张平树先生却说,“沉湎过去的回忆,是老人的专利。”其实人到了什么年纪说什么年纪的话,一个小小少年动辄言及回忆,一是他没有多少丰富的过往沉定,再是所谓老气横秋,不该过早地降临。
我的工作不是纯文学的,偶尔写写东西,有抵御健忘症的小心思,也有关于纪念的成分。我的工作幸好不是纯文学的,因为一个人的兴趣是否可以支撑起他的生命,这一点不免教人怀疑。所以,十载山居,仿佛画家写生,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认真地描摹下来,管它有什么意义,只当是平生踪迹,等老了的时候,面对儿孙绕膝,有些牛可吹。回忆即重复,重复多了,似乎证明有些东西颇为重要。又或唠叨是人的本性,如同这个清晨,独对南山,尽管菊花不知在哪儿绽放,可还是痛定思痛,又让自己回到二十四年前的一幕一幕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县域私有经济已经非常活跃,大批国有企业纷纷改制,毕业之后,跟同学们都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分到经委,因为经委分管的大小国企,正在一个挨一个地被拉出去“枪毙”。分配遥遥无期,家里没有任凭一个大小伙子整日里晃来晃去的资本,出去打工又不许,最后被强摁着,说家南有二亩园子地,跟你外公去种菜吧。故乡那个小村子叫西刘庄,古来便是闻名遐迩的菜园子村,冬有白菜夏有瓜,致富显然是吹嘘,换几个油盐酱醋的零花钱,倒是还要得。
菜着实不好种。地要精翻,一遍一遍,土壤细到无坷垃,如粉似尘。再变态的人家,畦垄都要横平竖直。至于荒草,岂不是教老农们唾面自干?在正牌儿菜农手里,荒草要是成气候,算他输。外公便是一个比正牌儿还正牌儿的老庄稼把式,所以跟着老爷子干活,用现在的词语形容,无比“酸爽”。早上天一亮,将将五点来钟,他就把你轰起来,一早上三四个小时,顶小半天呢,又凉快,正出活儿。翻地除草,播种育苗,浇水不能大不能小,水量大了,菜棵子容易灌成红眼儿,水小了,大太阳一出,晚半晌,沙性地就起了浮土。小菜苗一日一日茁壮成长,五黄六月一来,虫害泛滥成灾,药水一桶一桶打下去,总不能看着辛苦伺候起来的园子,顷刻毁于利口之下吧。
打药水是最令人崩溃的活计,双肩勒到红肿破皮,然后厚厚结茧,累惨了坐到地头儿上喘一喘,邻人过来安慰,“庄稼地不好干吧,快找个人跑跑工作去,这天儿热得……”然后,心有默契地看似你不要说我都懂地叹口气,点上根烟叶子,熏你个半死。最惬意的是夜晚。夏天的夜晚。群星在上,菜园子里小风悠悠,豆角架,番柿秧,茄子畦,小瓜地……黑黢黢的,彼刻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了,在小窝棚里点上一截残烛,翻阅旧小说,旧报纸,旧散文集,旧诗笺。漫长的酷暑中,翻来翻去,翻到最末唯有字典可慰人心。时有蚂蚱跳床,蟋蟀们拉琴拉到迷离,田鼠,野兔,鼬子,狗獾,甚至狐狸,或许都曾造访,它们折腾得热闹了,外公就骂上几声。
大雷雨夜锋芒毕露,纵然把窝棚两端的塑料雨布扎得再紧,没有用的,龙蛇乱舞,咔咔响的霹雳如油滚锅,外公酣然入睡,我却睡不着。总觉得会有精怪环伺,乡土中传说,精怪们渡劫,最爱寻旷野中的人烟躲避,外公平时又大讲些龙云挂髅抱松的段子,可不在那风雨飘摇的陇亩之上,格外瘆人么。再惊悚的雨夜都会过去,天朦朦亮,要摘菜赶集了。枭鸟们入空不见,青蛙一只只到处追逐,蛇也是有的,大部分时候比较克制,能不见人,一定不见。
二妹对赶集卖菜的事儿,至现在犹是“耿耿于怀”。那一年,她才十五岁,我车子驮两筐菜,她也驮两筐。道路泥泞到兄妹俩半推半骑的地步,每每赶到附近村庄的集市,已经占不到上头好位置。惯常等别人卖完,这里才开市,二妹常常调侃,“哥,你那时候光坐在我后边,让我吆喝,哪像现在这样说话痛快。”一次赶集卖出来的菜金,二十多块,三十多块,这就是后边几天家里的零花与菜地的肥钱、药钱。
艰辛是有,充实绝无,战战兢兢摇摇摆摆的生活,有什么充实可以粉饰。到了腊月的时候,在跑了县城无数次之后,托了村里的“能人”叔伯,工作的事情有了转机,被分配去粮食局,不用顾虑分到经委了。叔伯解释,说粮食局好呵,工资按月开,还有奖金可拿,不像乡镇机关,半年半年开不了支。
那年的大白菜丰收,所以到城里出售时,满街碧绿水灵的菜摊子。记得年关底下,还给“能人”叔伯驮去一筐,大早上的,人家正喝着稀粥吃着小咸菜。出来自己嘀咕,“这么大的公司老总,也喝粘粥……”
太怀念当年自己那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他的辉煌。”每每品味《平凡的世界》中的这句话,总会沉默良久,当然,一个人的漂泊生涯,除了沉默,也实在乏善可陈。二十四年后的故乡,最大的改变是那些曾经遍布村南村西的菜园子,忽而绝迹。
因而讲,我的回忆具有一点小小的历史价值。自明永乐年间,小村庄建村伊始,多少代人种菜卖菜,终于湮灭于这短短的二十余年。无悲无喜,人类起于海,壮于林,系于土,而今万物荣繁,也许明天,就要征战于浩淼无垠的星际。来日可期,彼正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