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稠的布谷啼鸣,让人放松。一楼小院儿外的石榴树,硕果累累。天空恒久的瓦蓝,现在被氤氲的白云所蒙蔽。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不远的菜市街,又在开始新一轮鼎沸。在一座四季界限混混沌沌的城市,越来越感觉到所谓的违和,近乎是一个稀罕物儿。
没有明确的观点,本身也是一种观点。尽管诸如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之类的褒贬,不胜枚举,然而,你试没试过,该当以何等盛大的惊喜,于二月的山顶,去邂逅一只小小的蝴蝶?草木苍翠,诸峰林立,它轻飘飘地扇扇翅膀,飞到更恬淡的迎春花枝中去了……所以,那时候拍照为证,忙不迭地发到朋友圈儿里,其实心中感念,无非是想说,你们看,春天,春天真地来了!成年人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容易二字,每每进山逡巡,岂是为了提炼一颗道心?尘缘难断,便无须去断,只为了领略万物生长,好东山再起。
江淮的天气,更似一杯陈酿,温吞中有猛烈,寂寥处见精神。北客南渡,过得惯,过不惯,也是你自己的问题,千江有水千江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三毛在作品集《高原的百合花》中写道,“黄昏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愿每一颗流浪的心,在一盏灯光下,得到永远的归宿。”昨夜戴月归来,在水库公园里横穿而过,四外灯光迷离,湖水中众荷尽凋,但芦苇尚在茁壮拔节。八月的天空,依旧模糊,野凫们停止嬉水,这一撮儿,那一撮儿,屏气凝神。到底什么才叫归宿呢,江枫渔火算不算,大雪弓刀算不算?还是必须要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况且,荷西呢,康定呢,鬓霜呢,太阳呢!
傍晚六七点钟的公寓与子夜十一二点钟的公寓,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逼仄而空旷,它将哲学意义上的矛盾对立,诠释得无比通透。早年与同好们论及理想国,毫不意外地是陶翁的田园主义占了主流,仿佛个个皆是峨冠博带指点江山的国之股肱,实不知不过是蚂蚁缘槐而已。然而,后来算不算是童话实现了呢,一人一笔,一山一室,两千四百个日日夜夜,也曾沉湎于大雨与大雪,读书,写作,坐井观天。诗人陈先发于二零零四年发表过一首诗歌,《病中吟》,“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一声声/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克制着自已,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也不随它远去。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有些起伏,有些黯然”,每每读之,倍感凄恻,很容易联想到海子《日记》中的著名的几句,“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不一样的味道,一样的撕心裂肺。于是,好想遥问一声天堂中的三毛君,你所谓“归宿”,难道竟只是台北荣民医院输液架上的一条丝袜——终归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因此上讲,黄昏不过是另一座牢笼,灯光哟,流浪哟,只有承受,没有美丽。
前几日,楼下英语补习班的G老师问起喆儿为何今夏未至。小孩子暑假里来过四次,第一次来时,还时不时哭哭鼻子,然后他一年一年长得高大起来,睡中再有伸腿压身,已教他的老爸不好招架。大疫之际,学校开学晚,放假更晚,再来南方,来回不过半月,于是父子俩默契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放他在家替父尽孝,减肥锻体。有时会忽然怔忡,那个曾经跟在身后嘻嘻哈哈的小尾巴,马上就要高一军训了呵,真真是把“前浪”拍得好不甘心。公寓木门后还贴着去年他来淮时英语补习班的课程表,凝眸辩认,宛然如昨。
还没有给小孩子介绍过三毛的作品,诗歌也由他喜好,并不能预测是否他会像他姐姐那样,最终由文转理。与弟弟比起来,姐姐的性格更像个男孩子,向来爽爽利利,接人待物,毫不拖泥带水。譬如在重庆读大学这几年,仅仅是新生开学送过她一次,再之后,订票,转乘,全凭她自己。小丫头方才还在群里发布路程,“已上高铁”、“到天津了”、“刚到机场”、“办托运”……如此云云。
开学季的江淮,天空瓦蓝瓦蓝,哪怕午后白云氤氲过一阵子。布谷一声一声,石榴树八风不动。公寓里静得毫无波澜,倒是有乒乓球练习器在风扇下招摇躲闪,滑稽而神秘。不免心生敬意,而抬手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