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数语

童年时期的困顿。少年时期的激越。青年时期的犹疑。中年呢，中年恐怕用来比喻，最好的词语莫过于锤炼。“锤炼”二字斟酌了许久，潜意识里觉得是不是“挣扎”更准确一些。其实不然，千锤百炼，压榨勃发，这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一个人的性格里，慢慢将融入一些韧性的因子，这既是拜生活所赐，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所以，这时候引用郑燮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远比蒋捷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要来得豁达而温情。

数载以降，关于中年的话题，往往被拿来应景的，最数那篇《狗日的中年》，号称出自姜文之手，仿佛看到过有别人认领，倒没有看到姜文站出来否定。这儿的“否定”二字应当具备两重含义，一是否定是他所写，二是否定是别人所写。都是老故事，但文章里那种痛快淋漓入木三分，很“姜文”，作为普通读者，已然足矣。不需要悲情，自然规律使然，没有人可以跨越，那些天天天价保养玩儿了命往脸上打玻尿酸的，又能若何？骗骗别人，骗骗自己。自然的，未必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舒服的，于身心而言。优雅地接受，狼狈地接受，悲伤地接受，麻木地接受，结果没有区别。而且按说以奔波疲惫得像狗的浮生，哪有时间去顾影自怜，去焦灼面壁。有的。

终究扪心自问的光景，还是有的。而且这样的忡忡日子，一过就是许多年。无独有偶，前几日，在国外一档节目中，音乐巨星Lady Gaga聊到了心理问题，她坦言过去每天都想自杀。Lady Gaga截止目前的音乐成就可谓惊世骇俗，一共拿下11座格莱美奖（共被提名27次），1座奥斯卡金像奖（共被提名3次），2座美国金球奖（共被 提名4次）。她说，“哦，是的，每一天。我当时住在一所房子里，那里的人看我两年，以确保我的安全。”首先，要在此剔除民粹的意味，读者们只需要把它看成一个事例即可，回到人性的共性。其次，一个人心理光明的程度，与成就有关，但不成正比例。

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梵高，海明威，三毛，张国荣……名人里，都能一抓一大把。海子在《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一首中写道，“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的/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然后他在诗尾给出了思考的结论，尽管在他自己不过是说说，并未遵循，“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埋葬半截/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们死看/呀 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百年倏忽，人终究是在生死二字之中盘桓，且最终结果赫然。那么，理性地认识，避讳毫无意义。特别每每人生低谷，大家想到那个字的概率恐怕高得“心有灵犀”，有的是一闪念，有的是一阵子。只要不过是想想而已，就无所谓。

“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史铁生《我与地坛》这一段落，也引用过许多次，引用的目的，不在于说服，仅仅是想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好过用说教来征服自己，或者劝诫他人。史先生用“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着你”，来减轻“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烦忧。我则喜欢用“明年此日”——熬也得熬过去，等明年此日，一定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最直白的一个现实是，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励志的话，励志的事，说多了，同样让人产生“抗体”，什么天将降大任，什么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听来听去，恍惚是青春期面对父母的苦口婆心那样的逆反，功效几无。一个人打开心结，有时可能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子，一花一叶，一声蝉鸣，一幕影视镜头，一次促膝谈心。的确是许多年，理想破灭，疲惫不堪，兼之各种困扰，不断袭来，而蓦然回首，高堂明镜，弱妻瘦子，怎么说中年就猝而中年了！一夜一夜失眠，除了看书，码字，便唯以钟声聊寄。窗外满月残月，雨雪风霜，自觉正沦陷在一片浩大的泥淖里，一望无际，没有彼岸。生或者死，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

后来去西藏，机缘巧合，倒不是因为那儿的雪山圣湖，可以洗涤灵魂。仅仅是因为宾馆入住时的两件小事，胸中块垒，忽然崩解。宾馆服务员给新来的旅客作简介，提及几乎年年月月，甚至是日日，因为高原反应，有的人好好地来了，永远沉眠地归去了。不分身体孱弱或是魁梧，只看体质能否适应，以及是否听从新人准则。如三天内不要洗澡，不要过早饮酒，发烧感冒，尽快就医，等等。然后，就在做血氧测量的时候，个别旅客，已经有了缺氧反应，那个难受的样子，教人心悸。

人的生命多么脆弱，凭什么我们拥有时，还要忧忧戚戚，期期艾艾？还要像个怨妇，给自己并不强壮的肩膀上，不断加码？中年又怎样？艰辛又怎样？正因为经历过黑暗，所以更应当珍惜光明，而不是投入到更大的黑暗怀抱当中去。伤痛与光辉，怯懦与勇敢，终要拎得清楚。

罗曼·罗兰有语：成年人对自然和人生，往往比二十岁的青年有更新鲜的印象，更天真的体验。越是碰撞动荡，越能体会到“天真”二字的可贵。学一学聂绀弩老先生，学一学黄永玉老先生，偶尔做个顽童，确不失为一种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