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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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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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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河没有堤

瞎河早先当然有堤。但瞎河只是宣惠河的支流,主流“活”得都牵强,它又如何抵挡得了没落。

一条河流的末日一定是从断流开始的。瞎河断流有两个缘由,一是那些年天旱少雨,一是上游落闸,争水益甚。宣惠河发源于山东德州德城区青龙桥,经河北吴桥王指挥村,向东北流经东光、南皮、孟村、盐山等县,至海兴县汇入渤海湾。宣惠河是季节性排沥河,也就意味着,它可以雨季排涝,旱季灌溉。宣惠河始辟于清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南皮县志》有载:开此河可“宣泄上游积水,利国惠民”,故名宣惠河。度娘上的信息就这么多,更详细的记载,仿佛自本县的《孟村县志》上有过惊鸿一瞥,遗憾的是县志蒙尘在家中的书架上,没有带过南方来。

我们村叫西刘庄(孟村县),本来呢,宣惠河是从上游的盐山县河堤口村北去,流经后村闫庄子村西,在那儿有一座桥,就叫闫庄子桥,是去孟村县城的必经之路。父老相传,瞎河的出现是在解放后,那些年挑河挖沟,大兴水利,为了增加灌溉面积,政府组织从河堤口村向东再开一条宣惠河支流,经盐山县西宋村,过我们村(孟村县西刘庄),过东宋村(孟村县),过新县(孟村县)……逶迤而去。

瞎河的前世今生大概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也就是自我们这一代的童年伊始,所谓的“雨季”便成了一个书面上的名词。即便在五黄六月,大雨也稀罕,若想达到瞎河满满,反正历四十余载,从未见过。童年记忆里,总是跟大孩们去瞎河筑坝淘鱼,可想而知,那流量有多可怜。初中时代,有一次夜里去河南的西宋村给母亲抓药,那是平生所见瞎河最波澜“壮阔”的一次。月光清寂,河谷里到处是芦苇曳曳,两岸的树影恍恍惚惚,应当是有虫儿呢喃,但深铭肺腑的,却是脚下坝边的水花不时发出“波”、“波”的幽响,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那一晚循坝过河的“坝”,与童年筑坝淘鱼的“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事。旱情愈演愈烈,远离河边的土地,不断打井,靠着河边的,村村大泵深汲,下游如此,上游亦然,河里有点水,几天就干涸。最后索性河堤口那儿大闸落了地,河里存点水,也不过是大雨过后,各村排出来的积郁而成,连自然蒸发都抵不过。断流,由间断而经常,而彻底,各个村子便把自己村那一段河谷承包给了村里人,一开始大家还筑坝养鱼,水是从岸上水井汲来,可久了,哪禁得住老天爷的“鲸饮”?养鱼不成,又租给人开荒种地。后来村里的一次很大的纠纷,根子便在于此。

河谷地没有人承包,原因很简单,数十年的老芦密密麻麻,庞大的根系清除不了,种什么也是白种,谁会去做这种生意?最后是村委给了些些优惠,一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勉强答应种两年试试。大概三四年的光景,亲眼见证了那夫妇俩把自己当牛马使唤的样子,没黑没白,两人一犁一牛,耕呵,挖呵,冷灶冷食,孩子们困了就在地头上搭个蛇皮袋子。先是一小块,又是一小块,最后居然整个河谷,他们都翻了过来,种成了比岸上更肥沃的良田。夫妇俩个也买了拖拉机等机械化农具,到了收获时节,一车一车的粮食拉进村里,整个村子轰动了。

于是有人开始眼红,不停撺掇村委重新召包。几个二流子闹得很凶,那夫妇俩人也跟村委诉苦:没人包时,我们接了手。我们血汗齐出,才改造好了地,现在,有人跳出来摘果子了,忒欺负人,忒不公平!!村委好几年并不理会二流子们的折腾,而夫妇俩也耕种了不少年月,村里的舆论渐渐压不住。新的承包计划实施了,租金上涨了几倍,那夫妇俩一合计,直接放了手,别人如愿以偿。然后呢,然后别人种了两年,种不下去了,地就荒了大半。两难之际,断流的瞎河来水了。

南水北调解决了水源问题,虽然依旧做不到沟满壕平,起码可以长年有水,灌溉期解决两岸的用水需求。前后几十年下来,瞎河算是面目全非,最大的变化是,两岸的大堤没了,只剩下宽宽河谷。打小最喜欢的,并不是下河淘鱼,而是到两岸的大堤上,到大堤上的林子里,捕蝶追鸟捉迷藏。特别是南岸,东西宋村之间的大片林地,万木参天,榆柳桑槐,小孩子在里边混迹半日,不见得能从西玩到东。虫呵,蛇呵,青蛙,蚱蜢……东宋村村南那一段,还有蝎子土,没少去那儿捕蝎,回家放在大缸里饲养。

北岸,主要是我们村的“领地”,林子不多,多是苜蓿。集体的苜蓿地回报率太低,村里便把大堤分成小块,承包给各家各户。分到手,没几家稀得种,当时粮价不高,堤上坑洼不平,一家一小块,水的问题先解决不了。所以,只能是这家种点豆子,那家种点红薯,敷衍潦草。到了大家日子有了起色,瞎河已断流一二十年,正好是那对夫妇承包时期,几乎那些年家家盘算着盖房子。盖房子就需要用土,总不能挖良田吧——那“烂堤”正派上用场。

村委不免会管,你白天管,大家就晚上去拉土。搞来搞去,村委管得都没劲儿了,河道断流数十年,不止北岸,南岸的林子早空了,大堤同是“江河日下”,一日少于一日。到了我学业结束待业在家,再去拉土的二十年前,两岸偌大的堤坝,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弹丸“飞地”,因为堤子拉平了,种地更方便,大家反而认真操弄起来。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工作没有着落,家里曾经在院子里挖过两个储藏水果的地窖,没用了,要屯掉。理所当然的,一个落魄的青年,赶着一挂慢吞吞的牛车,向着早春的自家“堤留地”行去。

老牛很沉默。青年很虚弱。手上的水泡,不可断绝。野地里的绿色,暗自滋长。风已经不硬了,可残堤仍然伟岸。装车装到绝望,就卸了牛,自己躺在草地上,听听收音机。听什么呢?《白眉大侠》、《岳飞传》、《童林传》、《三国演义》、《封神榜》、《铁伞怪侠》……鹰在天上飞,鹰在天上飞呵,我将去哪里。

之后又是二十多年风云激荡。家里离河边最近的地,都有一里多,每每回家浇麦,常会半夜半夜眺望瞎河,其实,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彼时母亲还没有痴呆,她怕儿子胆小,偶尔会晚上到麦地旁的小窝棚陪着。

以后会跟孩子讲讲,他们父亲的二十一岁,是如何赶着老牛,带着两手的茧子,抹平了残堤。鹰在天上飞呵,有人在地上短叹长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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