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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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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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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记

在故乡,侍奉父母的日子跌宕也寻常,一个基础模式,即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陪他们聊一聊天。父母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人力不可达的事情,除了配合治疗,所能做的极限,不过再兼之长吁短叹。在绝大部分时候,媒体们皆在刻意夸大现代医学的发展,实不知,人体的奥秘,其浩淼程度,更甚于我们欲去征服的星辰大海。

“征服”这个词,听来便未免感觉颇有点“唐诘诃德”,即便是在三次工业大革命发源地的欧美,算起来,从他们突破中世纪的昏暗蒙昧,到第一次登上月球,然后至今又是整整半个世纪,又如何呢?近三百年的头脑风暴,对照一下好莱坞科幻大片与中国作家刘慈欣的小说《三体》,即便在当代人的想象空间内,人类文明的发展莫要说婴儿期,连胚胎期似乎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刚刚细胞分裂。这可算不上危言耸听,用一个与近两年来最热的名词“芯片”相关的术语来类比,即著名的摩尔定律——大抵而言,若在相同面积的晶圆下生产同样规格的IC,随着制程技术的进步,每隔一年半,IC产出量就可增加一倍,换算为成本,即每隔一年半成本可降低五成,平均每年成本可降低三成多。就摩尔定律延伸,IC技术每隔一年半推进一个世代。

貌似玄虚,其实本质只是讲现代科技发展的时不我待。为什么要时不我待呢?一个是科学技术内在的连贯性,一个是人类社会对于未知世界的危机感。不发展,要“挨打”,谁知道哪天黎明醒来,天空上是不是已到处都是外星人的UFO虎视眈眈。以几何倍数时刻都在前进的现代科技面临的现状又是什么呢?回到现代医学的角度,毋庸讳言,任何人随口一说,都能列举出相当多的绝症。一个新司机在真正意义驶上一回高速公路之前,永远不晓得什么叫风驰电掣。

因此而言,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上,从我们直起脊梁仰望星河的那一刻开始,除了攀登与跨跃,已无法回头。当然,在故乡,谈科技大发展,谈摩尔定律,只会让蹲在墙根儿的乡亲们嗤你是个大忽悠,他们也在享受现代社会发展的成果,手里的手机,家里的WIFI,房顶上的太阳能,中心投送站里的快递……乡亲们只是不稀得说,他们最熟悉的还是张家长李家短,还是玉米小麦。能打工能做事的,有几个在家蹲墙根儿呢,要么是老病,要么是给儿女们做做“后勤”。但乡村生活,纵然是潜移默化的蜕变,依旧满满乡土的味道。

最怕他们侧目。只想做他们中那个最不起眼的一分子。然而,数十年在外漂泊,想重新获取认同感,实在是天方夜谭,尽量,尽量而已。沮丧是有的,有时候院门大开,自己在屋檐下数麻雀,它们悠悠然地飞来了,又惊慌慌地飞走了。母亲拿个小板凳坐在身旁,父亲在屋子里大声咳嗽。院子里有杂草,除之不尽,太阳在天空循环往复,家里罕有人来。罕有人来是因父母病况经常关起大门,人家推一推,推不开,没有重要的事情便走掉了。所以,自己回家了,便多开门,常开门,算是来增长一些人气。跟来串门的乡亲们有过许多攀谈,慢慢地,感觉自己不止是在回乡尽孝,仿佛还在做一些无意识的社会实验。第一个实验话题是老Q

此老Q非彼阿Q。冥冥中注定,他们是具有同一悲剧色彩结局又完全不同的类型。老Q,在村里,被叫成“傻Q”,他是那种心实的憨厚人,久而久之,又因为一生不娶,便成了坊间戏谑的对象。早年间家里穷,老Q是家中老大,偏偏长相丑陋,老实巴交,两个弟弟先后成了家,父母再想给他成娶个媳妇,他已将近四十岁。父母先后撒手而去,三弟在外落了户,他跟着二弟过活。老Q瘦弱,种不了地,在乡间,种不了地,相当于学校班上的差等生,很难获得什么尊严。从小被父母欺,被弟弟们欺,被外人欺,被小孩子欺,渐渐在“尊严”这方面,老Q选择了麻木。那时候,乡村里难活人,老Q学了哭丧报喜,就是唱莲花落,放鞭炮,到了婚丧嫁娶的时候,去讨一点“赏赐”。报酬不拘于现金,往往是十块八块,再给两个馒头,一小盆剩菜。千万不要小看这点东西,最先老Q拿这给父亲送了老,现在他二弟还指着分一杯羹。

Q从业多年,被人们讥笑了多年,他满不在乎。有那个伤春悲秋的工夫,不如多接几个活儿,不如秋忙时去拾点野粮。乡亲们说:“傻Q”这个命呐,搁老辈子,早不知死哪儿了。他那个二弟,打骂是家常便饭,他攒下的钱,也都被翻了去。没办法,“傻Q”指着他侄子养老送终的……就是赶上好社会了,前些年村里给他办了五保,这两年还给他盖了两间房子……算老来有福吧。

同样给办了五保,还给盖了两间房子的,B伯也算一个。与老Q迥异,B伯家是体面人家,但他家在村里“单门独户”,他这一辈,族里只有两个堂弟。B伯老伴儿死得早,老两口无儿无女。B伯是村里有名的好庄稼把式,尽管一辈子从未外出务工,可人家把几亩地玩得团团转,青壮年时种菜种粮,足以维持生活。B伯并且是乡村传统意义上那种有头有脸的“话事人”,老派,讲究,平时不苟言笑,办事板板正正。而再板正的B伯到了人生暮年,干也干不动了,吃也吃不动了,养老成了大问题。他是资历颇“老”的五保户,生活有国家管着,没有啥,然而,总有个小病小灾吧,老到连饭都做不了了,又咋办?B伯过继了堂弟的一个女儿,继女后来嫁到天津去了,他又死活不“背井离乡”,弄得愁容满面。好在,忠厚传家,必有余泽,堂弟的儿子,也便是他的堂侄接了姐姐的班,把B伯养了起来。这一段描述来自白发苍苍的S大娘,彼时骨瘦如柴的她,坐在我们炕头上,两眼煜煜。

S大娘一家是低保中的建档立卡户。S大娘有三个儿子,老大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基本失去正常的劳动能力;老三是癫痫患者,智商稍低;老二没有什么毛病,离婚,带着三个孩子。三兄弟,大概都是两岁间隔,大的三十大几,小的将将三十。S大爷头脑就不算清明,一辈子种地种菜,懵懵懂懂。去年S大爷癌症住院,S大娘讲,什么叫天塌了,那就叫天塌了,本来便捉襟见肘,总算有低保托着,可当时要交钱的话,得十几万。到医院里才问明白,他家的情况,不用预付,谢天谢地……报完药费,也花了两万,然而,救了老命了。S大娘一米五左右,年愈古稀,那个“小人儿”掐把掐把,没有九十斤。但她不服呵,自己家十来亩地不说,听说我们家种不了地了,又包了两亩过去。

所以,各种媒体上动不动就争得脸红耳热的许多问题,关于社会福利,关于社会进步,尽是吃饱了撑的,尽是为了流量。农业“专家”,不去农村;医学“专家”,无视弱势;国防“专家”,纸上谈兵;公知们,以偏盖全,闭着眼说瞎话。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最好的途径,应当是实事求是,到基层去,到市井中去。老QB伯,S大娘一家,放在乡村生活里,如鱼在海,能看出什么来呢?但乡亲们那句话说得比较靠谱儿:这要搁老辈子……

我们家也算吧。父母都是“绝症”。父亲肺心症晚期,前后历经二十年,病情不可逆,住院专业户。母亲二十六年抑郁症史,年前确诊老年痴呆。所以,每每我在屋檐下数麻雀,母亲拿个小板凳坐在身旁、父亲在屋子里大声咳嗽的时候,无论是否沮丧,但莫名其妙的,皆隐隐有一点踏实。

久在江湖,乡思倍重。常常梦到童年时代抚摩骡马的日子,与发小们在冰天雪地撒欢的日子,做鱼的日子,做鸟的日子。可发小们现在见面那叫一个客气,在乡村里,他们走一头,我走一头,宛若隔岸相望的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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