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国的雨扑朔迷离。夜夜打得阳台的彩钢顶棚如万马奔腾。间或梦觉,在床上辗转反侧,四十余年的悲欢离合仿佛放了一场露天电影。王维有句,“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接着又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每每忆及,总是一番艳羡与揶揄。羡慕在于那种行云流水,而揶揄呢,封建士大夫以及所谓的野叟隐士们,大凡胸中块垒,还不是喜欢顾左右而言他。一宿一宿的漫长挣扎,天亮时窗外还复阴郁湿漉,而后,左邻右舍的喧嚣次第袭来,楼道里脚步的嗵嗵声,窗下小孩子明快的调笑声,教人不忍再床榻厮磨,只好从容穿衣盥洗。睡意全消,到窗前望一会儿天。再望一会儿天。
南山恰好也有一座,而此“南山”,非彼“南山”也。此南山,以位置论,彼南山,山号终南。“南山”在中国古人的诗句中可谓比比皆是,王摩诘的不计,陶渊明的信手拈来即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孟郊则道“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当然少不了老杜,“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继之种种,又有辛弃疾“细看爽气今犹在,惟有南山一似翁”,陆游“早知竟坐儒冠误,射虎南山未必非”,柳永“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千古风流,“南山”渐渐衍化为一个中华文化的记忆符号,关乎野鹤闲云,关乎庙堂进退。所以,有的时候与朋友言及诗词,总不免感喟,诗词岂是神乎其技?而是满满一部文化史的铺张传承。精髓在于薪火不绝,熠熠而生辉。
大约有七载,日日入山。日日在黄昏的曲径幽谷,留连忘返。其实,山里什么都好,什么也都寡淡,草木峰峦,虫鱼鸟兽,能有什么爱与不爱?深情是人,薄情何尝不是。漫无目的地浪迹,一直走到山下满城灯火,头顶群星,变幻明灭,于是呵,怅然回归,原来人到了这个年纪,如果逃避,连自己都不能宽恕。山下森林公园里,人声已寂,漾漾的湖水细生波澜,冰雪不罕有,风雨亦然。所以,自然而然吟哦出东坡《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两句,应景与否,单单是默契罢了。
江淮不止有山。也有时髦的高铁车站,古朴的徽式民居,大河奔流,日夜不息。也有稻田万顷,大群大群的鸥鹭,你盟与不盟,它们自呼啸来去,丝毫不会柔肠百转,片刻的游疑。曾经以散文体的面目给翼东南的故知们写信,用“寄”、“再寄”、“再再寄”……加以区分,记叙江湖漂泊,人文历史。记叙心路坎坷,两鬓竟要染上心灰。记叙扁舟一叶,柴油机的轰鸣,全坏了情致。记叙古城下的杨柳愁如新碧,洗衣的婆姨们,恍似菩萨。三毛说过的,“自怜、自恋、自苦、自负、自轻、自弃、自伤、自恨、自利、自私、自顾、自反、自欺加自杀,都是因为自己。自用、自在、自行、自助、自足、自信、自律、自爱、自得、自觉、自新、自卫、自由和自然,也都仍是出于自己。”确乎是为自己。
那些没有寄出的长信,哪是给别人,自说自话,在孤灯下,它们活转,又轻轻地湮灭。至而有一日,一位小友相问,“你给‘郑白城’写了那么多信,‘郑白城’到底是谁?太像老兄你自己了。”郑白城呵。郑白城当然大半正是这个呕心沥血宠辱皆惊的人。特别是昨夕般的雨夜,山影在黑黢黢中远远溃败,阳台的彩钢顶棚万马奔腾,诗写到一半,小孩子来要求视频,茶泼得手背刺痛,隔壁的老妪嘤嘤低泣——更有甚者,落叶敲窗,一片两片,无声无觉,却似骨骼间娴熟的游刃。怪不得余光中会形容,“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
余大师堪称此道翘楚,流离之思,谁还不是“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曾在一周前,更南的南方城市的G君在微信上发了一张截图,正是由他的城市来淮的高铁车票,一阵子兴奋,跟他说,来吧,来吧。然后马上咨询了几个本地的同道,到底哪处的风景堪赏?尽管居淮恁久,除了临近几处相对有些名气的“胜地”,再稍远一些,从未往谒。然而,斟酌再三,各种因素虑及,还是古城与白塔寺。
再后的截图,G君又发来,却是未来几日的天气预报,阴雨连绵,他道,雨后再约呢。当日晚间,冷雨便恣虐起来,浸浸淫淫,不可断绝。浑似“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那种境遇,一把旧伞,几度浮沉。
天上看不出慈悲,又湿又冷的空气中,饱含着某种小小的恶意。其实,七点半一过,大大小小的表格在电脑上堆积,纵使要愁,又哪得工夫。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饱腹。饱腹。至于离情别绪们,尽有流年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