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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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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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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前别记

1

有许多事情,是我在废园里想明白的;也有许多事情,我在废园里则越想越糊涂。青石堆上的冷月光,枣树冠中的大白蛇,雪地里错错落落的鸿爪,仓库群间悲悲戚戚的枭鸟……仿佛命中注定,要邂逅,要辨认,要守候,要别离。而后是江海飘零,永不相见。大约这就是孽缘,于它是蜻蜓点水,于我已是痛定思痛。忘不掉,忆不得。如鲠在喉。

 

2

十五年前,出差到一个叫靖边的陕北小城,到处皆是让人顿生警惕的摩的。

落脚的那家旅舍,像一个地主大院,又破旧又痴迷。盛夏时候,屋子里没有空调、风扇,连把蒲扇也没有,店主说他们这儿凉快得很。可他并不晓得,外乡人更重视仪式感。两人间儿,另一个客人是行商,五十多岁,倒蛮质朴,聊了几句,打起了呼噜。傍晚转到街上,要了碗羊杂,怪怪的味道不讲,瞅了瞅碗沿儿,油腻脏兮。整个小店里的食客,吃得都很嗨,一度自责到羞愧,不过,就是克服不了心中的障碍,逃也似的,结账走人。

之下才是重点:偌大的巷子,黑漆漆的,两侧高大的黄土建筑,一点也不和蔼,以立体的威压包围过来,走一步,一惊心。唯有星空亮得如前世,有生第一次悟透了什么叫作“手可摘星辰”。整条巷子里,旅舍门外挂着一盏孤灯,从远处看,朦朦胧胧,无比的亲切。

 

3

下半夜三点多,北货场的专列终于打发走了,它们载着满满的玉米,将直达广西桂林。那一群装卸工,一色儿一米八以上的青壮,若不是操着沧县方言,直似便衣的特种兵。可他们一点不值得尊敬,谁的货位上货,不打点一条红塔山,一准儿让你吃足了苦头。傲娇的货运员撇撇嘴,不屑地嘟囔,“旁边村上的,大爷们哟。”

货场前门上了锁,不敢像别人一样翻越,还剩下一条路 ,顺着北边的铁道,摸黑走出去,多远呢,记不清了,足有好几大里。道肩上的碎石子硌脚得很,枕木山丘也似,走久了,又累又气。一个人,两条铁轨,四周的黑暗无边无际,稀疏的一些灯子,明灭在寒冷的雾气里。不敢停,不敢坐,明知道什么也不会扑上来,脖颈上依旧凉得恍似有一张嘴在呼吸。铁路与一座大桥交汇,桥下微弱的灯光里,几条大汉坐在三轮车上,聊得逸兴遄飞。

“这个点儿了,谁管远近……车站粮招,15,走就上车。”黑灯瞎火中,面前的大汉狠狠嘬了口烟屁股。有选择么?三轮车蹬得飞快,粮招的看门老头儿被砸醒,骂骂咧咧地开了小门,抬头看到那汉子,识趣地闭了嘴。

直到进了粮招大门,悬着的那颗心呐,才落了下来。

二十年,二十哩。

 

4

七八岁那年,与一群发小,爬上村里最阔的一家“大院儿”墙头。颇有了些些汉高祖“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感慨。全村的房子尽是砖坯结构,那家独是浑砖。人家是军官家庭,一家子随了军,“大院儿”铁门常年落锁。

确乎是好大的院子,空空荡荡的,唯有这帮孩子们脚下是块菜地,甚久无人打理,竹架枝蔓,纠缠在一起,格外的扭曲。没有哪个敢跳下去,就那么坐在墙头上,说三道四。那是小孩子脑子里忽然产生“阶级感”的肇始。除开村子,村外一定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是一辈子困死在这个村子里,还是走出去?这是个问题。

从那天起,我热切地企盼每一堂课的来临。也热切地企盼长大,至于长大之后的事情,至于村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美好,又或残酷,谁知道呢。最重要的是“归”心似箭,在“小笼子”里再也待不下去。

 

5

我们那个村子是个菜园子村。自古以来,以种大白菜闻名遐迩。无论小学,初中,高中,不少学费指着菜地里产出。

最冷最冷的冬日拂晓,路上处处坚冰,常常迷迷糊糊被赶起来,装菜上车,要远去城里的大集。一路上颠簸得昏了头。前边拉套的小灰驴口沫飞溅,等朝阳洒下万丈光芒之时,已在城里大集里寻了块地方,工商们先收了费,父亲去买回来两三根油条。

穿着体面的城里人,扯起菜帮子来异常“凶猛”,无论男女老少,皆是压价的好手。那么青翠欲滴的大白菜,一驴车,卖不了多少钱,只记得,哪年种,哪年丰收,哪年卖得就最惨。菜挑好过称,顾客走时顺手把菜帮子捡走,说反正你们拉回去也是扔了,正好捡回喂鸡去。

整个大集上摩肩接踵,尤其盼着到成衣市去逛逛,好多好多款式新颖的衣服,尽管买不起,饱饱眼福也好。卖回去的钱里,母亲有时拿去扯两块布,凑凑合合过年时,做几件新衣。

可为什么那时候反倒很容易快乐呢?工作后,慢慢也变成了“城里人”,再也不会为一件时髦的衣服左右逡巡,然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无趣。这流年不止蒙上眼,也管住了嘴,笑一笑都似乎是件高危的糗事。

 

6

“城里人”么?不尽然。反而像两两不挨,没有着落。

反而像活在一条窄窄的罅隙里,难以摆脱。回村里,熟人不过是点头一个招呼,小孩子大孩子皆不识,小媳妇大媳妇亦然。遇上婚丧嫁娶,去帮个忙,手脚不知哪儿去放。人家贺知章当年是锦衣还乡,年老至仕,自己却混成了半瓶子油样的盲流,吟一吟老先生的诗句,何来的勇气?至于什么“城里人”,也觉“惶恐”,一辈子头上的高粱花子,迎风便见长,“城”什么“城”呢。有一次,跟几个朋友小酌散场,说对面盐百大楼那儿新开了家咖啡馆,咱去开开洋荤。

一杯咖啡三十几,嘿,“疼”得几个大老爷们儿一脸的默契。大口喝完想了想,跟店员小姑娘忽悠,咱们就是大晚上找地儿坐会儿,倒几杯白水吧。在店主店员憋笑不住的目光注视下,几个家伙煞有介事地“品”着白水,说着“骚”话,捱到十一点。

散场出来,一阵子爆笑。信誓旦旦地结语:以后,爱谁来,谁来!

 

7

有时,在山里找块石头坐下,回首前尘,不免会待上半天。春风秋月夏荷冬雪,常常没有来由地踌躇满志,没有来由地垂头丧气。鸥鹭在天上飞,迎春枝们翻山越岭,远处的动漫园烂尾体,高冷决绝。山下有湖泊,山腰有泉眼。松柏成阵,竹林摇曳。一切之一切,不正是曾经在诗里哭着喊着憧憬万分的么?

实际上,还是不快乐。该来的事情,不会因为诗情画意山水风流而消弥。

只不过给自己一个喘息,到无人之地,叹几口气。

他们写来都是骗人的,自己有时候何尝不是自欺?桃花源,理想国……婆娑世界,何来净土。大家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

 

8

找了些报刊的邮箱,昨日投了一些。

投稿周期以三个月为准,人家不是讲嘛,三个月内如无录用,请改投它处。

人又懒得出奇,一年投四次,还是能够接受。又不揣摩报刊采稿的风格,又不应时而作,所谓投稿,颇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慰藉。应付公事而已。中与不中,既然左右不了,不妨淡然一点点。累年以降,早就斟酌复斟酌,以目下处境,要指着稿费活人,堪称天方夜谭。

做不到专业写作,便老老实实去“搬砖”。闲睱时弄一弄,忙起来,大可以放下。虽然说人要是没有理想,与咸鱼无异,可谁说人非得成为作家诗人呢?

不过,各种各样的小圈子星罗棋布,各种各样的群组张牙舞爪,为什么本应耐得住寂寞独来独往的作者,现在爱上群居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远离圈子,隔绝群组。心中顺遂而踏实。

心动了,投投稿。心静了,写写字。每每长夜漫漫,江海遥遥,倍感人生若此,两不辜负。

 

9

人生最大,莫如生死。

一度由于超然,让朋友以为冷漠。然而,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们能做的,并不是很多。况且,这种超然,仅是放在自身,与人无碍。

无望吞药的日子,有四年。止疼药买下一盒,又一盒。不想跟哪个讲,不想跟哪个悲。有个医生朋友话说得挺通透,好的,坏不了,坏的,治不了。主要是听进了下句。设若因为一个救不回来的人,而毁了全家一辈子,这便太自私。

不言不语,喝水吞药,偶尔的一次诊疗,证明是一场误会。

他们问:“你悔不悔?”

悔什么呢,一半一半的概率,无非是避了过去。

不悔。前尘若梦,梦有什么好悔的。

只待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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