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爬山虎仿如树木庞大的根系,以放射状的姿态,在建筑物上闪转腾挪。那种光秃秃的歇斯底里式的铺张,教人暗生几分怜悯与慰藉。整条巷子逼仄如故,一侧的门店们大都“闭关落锁”,唯有麻将室里几位老太谈锋正健。甬路另一侧,楼前的空地上,松柏樟槐,间或点缀一两株杏呵柿呵,寂寞旁设。在南中国瑰丽的山水之间,在一个衰败的铁路小区里,恍惚永远都有一架诡异的电锤在恣意嘶吼。自清晨时起,至日落时终,它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不眠不休,唱腔百转。再早些年,还可以欣赏一下碧绿的菜畦,龙行虎步的鸡犬,后来的升级改造,让所有的“田园诗意”销声匿迹,终于使得此处有了一点点社区的雏形。
“我宁愿坐在一个南瓜上,并且独自拥有它,也不愿挤坐在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我宁愿在大地上乘坐空气自由流通的牛车,也不愿坐在观光火车的车厢里,一路呼吸着污浊的空气上天堂。”亨利·戴维·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刻意营造了一种超验主义的虚幻桃源,当然为了生存,他还得要穿行于附近村落,打打短工,交换物品,以支撑所谓的孤独恬静。刚刚结局的热播电视剧《装台》里,导演用一个小插曲,巧妙而辛辣地揭开了“避世修行”的假面:神叨叨跑到终南山“修道”的疤叔,正假模假样地与拐的男搭建小房子,八婶忽然到场,以一个蹩脚的拆迁测量理由问“当家人”回不回。一个成竹在胸,一个心领神会。最是疤叔屁颠屁颠的那一声答应,把个“修道”鞭辟得入骨入里。求不得,端不住,输不起,放不下……逃到天涯海角,钻到地缝里,早晚还是拧不过自心,那些欲望的种籽,一见春风,疯狂滋长。
没有一个苦巴苦巴一辈子的老农跟你大谈田园闲逸。他永远都是生活在你风景里那个“幸福”的剧中人,而换了你去,一定会是另一种滋味,另一种结论。在早些年的冯氏电影《甲方乙方》中,有一位有钱有势龙虾象拔蚌吃到恶心的尤老板,他的愿望是过过苦日子,吃点野菜棒子碴粥,且不能带一点荤腥。于是,葛优一伙把他扔在了刚遭了灾的偏远山区,钱和手机没收,车也被开走,这一扔就是两个月,尤老板彻底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最后呢,有点辣眼睛——尤老板馋得把村子里的鸡全给偷吃了,连耗子也不放过。然后天天胡子拉碴地穿着一身破棉衣趴在村口的垛墙上,望眼欲穿地等葛优来接他。穷人们拼死为了活下去,在富人眼里,这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放松。
所有那些心心念念天天大谈“退隐”田园的城市白领或次白领,最应该读一读梁鸿的《出梁庄记》,看一看焦波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与“贤生”们、“杜深忠”们,来一次真挚地精神对话。农民或其他社会底层的人们,首先要解决的是“活”的问题,而后才是子女教育、环境污染,诸如此类。就宛若这次大疫情期间,国人可骄傲地对西方人讲:生存是最大的人权。生存的问题得不到很好的解决,何来财务自由,何来天马行空?譬如再提供一个真相,就在梭罗蜗居瓦尔登湖边小屋畅言简朴生活、大自然之美妙的同时,他优渥家境中的母亲正在几公里外,为他烤着面包。
疤叔初入终南山,一问那里的“房价”立感心惊肉跳。所以嘛,终南山何来真正的“隐士”,每一座“茅庐”上,都标着大大的“逃避”或“机心”二字。不是已经有负担不了房租重新下山打工的前网红出现了嘛。城里(有钱)人,鱼与熊掌想兼得,一贯的矫情罢了。又想得清静,又想得长生,又想不缺钱,又想不负责,何来此等好事!呈放射状在建筑物上闪转腾挪的爬山虎极力铺张下的某处大院子,房子都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它们用来租给外来的打工者作为临时的小家、小仓库,平日里站在窗口看着他们骑着电动三轮车,有时空着,有时满着,蚂蚁一般,进进出出,心里会泛起一丝丝辛酸,抑或愉悦。
出卖体力,异乡挣扎,这是辛酸;有份营生,聊以持家,这是愉悦。其中的两夫妻便是熟人,他们来自太和县的农村,浑身上下皆透着那种中年疲惫式的臃肿。他们在小区对面的“美食街”有一个面摊,经营非常正宗的“太和板面”。来到淮南多少年,就吃了他们家多少年的面,一晃近九载了吧。他们总是费力地笑着,对所有人。总是费力地从大院子里拉上面粉、清水,有时还有炉灶,送到摊子去。前年他们在老家建了大房子,今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一下在故乡羁留了小半年。“一天能卖多少碗?一百碗?两百碗?”有一次一边拨拉着面条,一边问他们。“没准儿哩。这么小的棚子里,兄弟,你看多少摊子?天气不好,也影响。不过,还好。反正得开张,反正得吃饭。”两夫妻憨憨地笑着,汗流浃背。
对于“他们”或者“我们”而言,辛苦算个什么呢?只要能有“活”儿干。只要给立锥之地,给一缕阳光,便会化身爬山虎,不管高低平仄,不管春秋冬夏,一直向前,向前。纵使在叶子落尽枝干凛冽的一刻。
老太们在麻将室里谈锋正健,太阳一点一点高起来,提着取回的快件,竖了竖羽绒服的领子。一只麻雀飞到树下啄食,一只麻雀在天空盘旋。冷而高的天空,真实明丽,蔚蓝,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