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亮
网站用户
1·立春
——写于2020年2月4日凌晨1：33
我祈祷，长夜将尽
东风吹解，杨柳绿了村头
我祈祷，黄鹤楼下的雄鸡破晓
再也没有泪水与哀愁
我祈祷，白衣天使们脸庞上
深深的勒痕褪去，手术室里一片
寂静
我祈祷，火神山的战士们
整队凯旋，像一朵朵怒放的桃花
朝霞一般鲜红
我祈祷，春天还是它该有的样子
花团锦簇，处处都能听到大海的回声
我祈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家园
祥和依旧——农忙开始，机器轰鸣
我祈祷，第一缕阳光撒落
雄姿英发，一群大雁向北飞
寒冬已逝，祖国安否
亲爱的，请献出的你的微薄之力
亲爱的，我祈祷
我祈祷用我们的双手
轻轻打开
一个新世界
2·雨水
八点三十分翻看疫情报告
有缓解，有哀伤
唏嘘良久，忽然想起昨日在宣惠河桥头
望见三两个垂钓者，紧捂口罩
全神贯注。杨柳抽芽了，第一支雁队
也北飞了吧。地上冰雪融化，继而
偶有昆虫扑面。母亲食欲
还是寡淡，天上飘着几缕微云
春风浩荡，我多么怀念
被它裹挟的时代，那时
我有小小愤懑
但也拥有整个世界
3·惊蜇
我是解冻的第一朵白云
关于结论
我说的算
你们说的不算
蓝得发疯的天空
永远高邈，满是锁孔的
朝阳有点罗曼蒂克
所以，此时此刻，我是
青青碧草。山河无恙，我将自
异世界归来
我不要王冠
我只要桃李绽放
翅膀阵阵轰鸣
4·春分
一定还有什么花儿不曾醒来
静静的院落里，迸碎几粒鸟鸣
耳朵无恙，天空蓝得
宛若来世。仲春之刻
心中荡起微澜
三月二十日，庚子鼠年
星期五，宜祭祀，订盟
纳采，裁衣
草长莺飞，我多么怀念故乡陌头
那一望无际的青青麦地
小麦呵，小麦
你们的雷声始震
你们简朴又壮实的身子
便似懵懂之我，幼年之我
而后我们要
缥缈苍山，要
和风
细雨
5·1 清明帖
祭扫。寒食
踏青。插柳
山色空蒙雨亦奇
诸峰松柏，此际无限苍翠
春事还需绸缪，鸟鸣声
在胸中沸腾
所以，许多事物是无法逃避的
悲憾之心尤其如此。祖先的余荫
已渺微，我们需要
焐一焐这些冰凉的
姓氏。“三年以来”
“三十年以来”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
其实更应当是跨越五千年
跨越世世代代，无数烈士与英雄
共同筑起了一座民族的丰碑
魂魄归来
无远遥只
且共一杯淡酒
敬天地
敬彼此
5·2 清明
唯有祝福，希望这便是
世界的本来样子——
春暖花开，莺飞草长
我们走向山野深处。天是蓝的
蜜蜂嘤嘤嗡嗡，还有河流、麦地
我们尽情奔跑，云朵飘来
飘去。像洁白羊群
在这个英雄辈出的
时代，云朵飘来飘去
希望铭记那些巍峨的名字
信仰长青，我们的血液沸腾
四月芳菲，要祝福
杨柳垂丝，祝福
伟大的祖国与人民
6·1 谷雨三章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
——杜甫 《水槛遣心二首》
1
深夜时分，看一场小众电影。没有
可乐，爆米花，宽宽银幕，烈火红唇
整个过程出奇的诡谲。什么名字
不知道，甚至片子内容都忘掉了
你没有经历过，在深夜，直面一台
笔记本电脑的老套。天晓得，连乡愁
都已这么不伦不类。你像是把自己
变成了匹诺曹。拔剑四顾，都是木头
2
“小雨。空气良。出门请带伞”
天气预报的第一句，却是在询问另一个
问题，“是否将田家庵设为常驻城市”
我不。绝不。我的妥协到此而止
我可以四处漂泊，可以一次次
赴汤蹈火。反正盲人瞎马夜临深池
这样的事情早便轻车熟路
但“沧州”两个字，恕我永难磨灭
那是返航的灯塔。是跳跃图腾
3
萍始生。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
——恐怕母亲怎么也弄不懂这些佶屈聱牙的
咬文嚼字。须告诉她，其意大意是，谷雨节气
春灌要二水，玉米要播种
林子里什么鸟儿都有了。可今年今日
她的土地承包了出去，她大病初愈
每每骑着三轮车，在小院儿里
排遣浮生郁郁。她可还会想起儿子
在她想象不到的远方，临窗听雨，而后
写下散碎诗句。一壶凉茶，一个人
6·2 谷雨帖
该凋零的花儿，尽数凋零
旖旎只是绝望的代名词，这种感觉
已非如梦初醒，不止一次我看到
山石开裂，之前也许它是一声惊雷
一枚妖冶的火种。当然春后还有春
五月的杨柳，同样腰肢盈盈
所以，一起来呵。插秧，播籽
像寂寞的湖泊加速疯掉，抬头阳光万缕如我初爱
7·立夏
但觉浑身似雪，丝丝缕缕的
疼，在烈日下扩散。这是我站在故乡
麦地前真实的一刻
她们摇曳。摇曳。摇曳
浇水的乡亲怀抱铁锹，慵懒
如云。我们是旧识，但现在多会点头而过
后来，黑背甲虫四逸，插娘蒿
高举小花。一时之间，关于节序如何
爆裂如何，猝而无语
后来，直面沉默的母亲
院子里空空荡荡
这多像我古老的一生
我自篝火中归来
你不须惊诧
8·小满
我祝你头角峥嵘，一再
将锋芒擦亮。祝你似滚滚的江潮
激荡汹涌。播娘蒿们悄然溃退
天空高远如昨日。也如明日
河柳一遍遍垂首，整个世界
在倒影中参差。我祝你
永无饥馑，山川拱卫，体貌健美
我祝阳光将你抚慰
我祝你哪怕风雨袭来
心中不生波浪
9·芒种
开镰。开镰
新擦亮的蝉鸣与芒刺，急而
过膝。据说前几日风狂雨骤
故乡的麦子，多有倒伏
祖祖辈辈，家里第一次无麦
可收。土地流转出去，心里终于
感到一阵抽搐。几个工人
正围着房子补补修修
母亲望着偌大的院落
缄默如旧。她虚弱地抬一抬手
再抬一抬手，阳光就箭簇一般地
沸腾开来。我将迅速地升温到亿万摄氏度
母亲，我在弥漫之中喊你
你应我一声
10·夏至
梦中暴雨如注，醒来天色
微明。山下的日子即是这样
满眼的草木一天天长大，又有鸥鸟
时而来补位，荷花在湖水中摇曳生姿
风景从来都是新的，所以登高
望远才显得急廹而残忍
数不尽的云朵宛若中年的自己
——旷莽始生，鹿角脱落
以一颗乱蓬蓬的灰头，一次又一次
于无人处撞壁。林泉之间有虚无的隐士
对弈，从今之后，乡思依旧澎湃
从今之后，晚稻每夜长高半分
只问松下的童子何在
谁又可以因为头痛，万古而不死
11·小暑帖
花事将将荼蘼，胸中的峰峦
峭拔如旧，我在窗前久坐，热浪滚滚
蝉声也滚滚。我拒绝为此长出锋刃
我拒绝视死如归。在电话里
母亲有些忧惧，她此后的光阴
或许愈加空洞，像从一面镜子
走进另一面镜子，然后一一打碎
我们都是鹰的子民。鹰的肋骨
会在下个长夜脱落，月光皎洁
母亲，我们终会重逢于那一片土地
蟋蟀跳来跳去，云朵
绽开微小的涟漪。村庄如此古老
我们在瞎河边眺望，到处都是碧绿的芦苇
12·大暑帖
与谁的轻罗小扇。与谁的
烛照长宵。大鹏直上九万里呵
美人执剑立琼轩
历书里形容“阳光猛烈”
这一日，清晨自五点开始
轻轻地修饰两只茄子
到阳台片刻失神，之后
蝉声四起
我怀疑只是我的遗蜕作祟
我应当正好扑进一只蝴蝶的梦里
宛若母亲会凝视着自己颤抖的
双手发问，“我的药为什么只有
两枚”。或许她只是想确定我
何时归来，又何时归去
五点钟的云彩，栩栩如生
我一直上溯到我的婴儿时代
灰鸽子站在窗外护栏上大声叫嚷
——赤子，嘿，你们看
赤子哟
13·立秋帖
秋天来得浩大而
神圣。燕子掠飞如纷纭流矢
这万箭穿心时刻，这隐秘
之小雨。红瓦灰墙下
乱草除之不尽。众蝉低吟
土地庙倦不可说
村庄不可说
但万亩青纱帐
雄奇如前世。之后停驻
静听，我古老的心肺
14·处暑帖
我胸中密布金戈之气
而我的柔软，一如往昔
此后的日子里，必将天凉似水
以微黄禾稻，以泛泛江流
以巷口形大过拳的老杮
以遍野漫坡高抵云霄的
向日葵，来指证一个人的苍白
与虚拟。鹰隼在天空徘徊
邻院老妪在轻轻拍打被子
现在我的疼痛
来得异常真切
像一轮太阳的独自
炸裂
15·白露帖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杜甫
眉宇间的忧愁有雪片大小
群山巍峨，大河浩荡
所以，第一只南归大雁的名字
我叫她“胡不归”。她说“式微
式微”——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后来，下半夜有人睡下
有人凝视屋顶的光晕。回忆少年时
我跟妹妹在阶下采撷丁香的黑籽
风雨过尽，隔着三十年的尘世回望
小院里有些空旷，只有骑三轮车的母亲
不住呓语，“活够了！我有病
我有病呢……”碧草渐黄
蝉声说不出的缥缈
我要打马回故乡
16·秋分帖
这一场盛大的征服，将以
冷肃的面目出现。秋雨一重一重
我站在街道的两端，拱手抱拳
——“久违了”
久违了，鸦噪声声。黄叶偶尔落下
当我疲惫归来，龙湖里的枯荷
就算再写意又如何？诸峰突兀
我为此而日夜焦灼。要怎样
沉默，才可以跻身为云
今日，我将拥有一模一样的
两条鱼的身子。一条是黑色
一条是白色。我将对这个世界
示以最大的怀疑
我湿漉漉的鬓发，像山中草木
我安静的，神秘的，蓬勃暮色
要来了，它是我知己，不是我挚爱
17·寒露帖
蜷缩在落日的余晖里
柿子的红，愈发深刻
晚稻又割了一茬
湖水汲取着天空之寡淡
也是无岫可出，浮云来去
果决。通常我会
到闹市里走走，听一听
江淮官话的抑扬顿挫
此刻，我却坐在窗下的木椅上
认真点数冬青树的枝杈
我不热爱归雁了
我还想做一朵莲花
这些娴熟的感伤
便是我又一世的琥珀
18·霜降帖
终将以清冷清冷的白
指问：江湖浪急，云胡
不归？此后，我将有三种归宿
一会登上深秋的列车，开往春天的
集市；二会化身山雀，在黎明
啄开世界的蛋壳；三会选择继续
做一株稗子，独自起伏，浩浩荡荡
故乡的瓦房好高好高，陌生
且又强壮。燃气安装工架好梯子
他们躲开那些危险的蜂巢。此后
街道两旁的谷物，满满堆起
我知道自己是走失的那匹马驹
我身上有被祖辈们祝福过的胎记
所以，当打开院门，母亲的三轮车
轻飘飘驶过。当台阶下衰草凄凄
我该怎么形容我胸中
涌起的酸涩——
太阳在上
我回来了
19·立冬帖
“伐木丁丁兮”
“雉入大水为蜃”
昨日与妻晨食羊汤一碗
以慰离思，以抵挡渐渐加重的凛冽
而今日，今日江淮的暖阳令人振奋
远处稻田金黄，群山巍然屹立
我还是龙湖之畔最执拗的那株芦苇
纵然枯槁如霜，低头处却隆起铁一样的
脊梁。此后会有雪
会有雪地上缭乱的鸿爪
因而证明，可以抓得住的
这世间美好的一切
这一切，重于肃杀。重于少年时代
吞下的画饼。但是我更晓得呵
我将破碎
也将生出小小欢喜
20·小雪
连绵阴雨教人心生块垒
楼头云来云去，不可接触
不可对着枝头的老杮
视而不见。不可两臂微痛
在睡梦中叹息辗转。不可早食
潦草。对着最后一只离巢的
八哥，不可喃喃自语
至关重要的，不可将镜子
转到另一面，继而某物破碎
呕心沥血，不可曰“善”
这些年来，双目怕风
宛若此刻——青山飞遁，松涛隐隐
我的眼中涌出泪水
21·大雪帖
一整夜雨声淅沥，仿佛
樵人在放牧群虎。惊觉数次
也数次到窗前凝视
太需要一抹捂住尘世的白了
太需要凭栏一唱，“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在皖北地带
在所谓淮右的这个所在
九载题诗
九载以来，从不关心节气与山驿
水村。我只是沉默地磨一双老翘
转眼寒暑更替，我将在
两鬓之间堂皇留证
来证明北中国的凛冽呵
我从未缺席。我不证明乡愁凡几
只待来日山头一跃，你来看这
纷纷扬扬，是我剑光初寒
是我垂天之羽
22·冬至帖
斗室生冰饮
壁白于姑妄
不用走到巷口，阳光的金矢攒射
现在就可以望见摩天大楼独有的玩味
一夜之间，恍惚世界又矮了一寸
一夜之间，有多少危崖高耸
麋鹿俯首称臣，它们的双角
吹出“空空”之音
真相会更残酷么
你现在在我的头颅中丢下一颗种籽
我保证明年三月，它会长成
桃杏。长成鱼鸟初醒的
青铜器。那时候我们
舟桨摇摇
一起击水
三千里
23·小寒
一只又一只麻雀
到院子里啄食，服药后的
母亲，摇摇晃晃。枯草错落
残霜也错落。整个村庄
静寂得出奇
溜过的冰陀螺不见了
永不迟滞的青砖古井
遁走于何处
小时候，年年大雪
年年此刻，都会在
呵气成霜的小学校窗玻璃上
质问世界，“我们何时长大”
“瞎河流去哪儿”
“谁把太阳藏起来了”
仿佛还有个“我”一直留在这里
他掘土，淘井
陪母亲说话
母亲说风儿很冷
微不可言的风儿很冷
24·大寒
未料是冷雨层云
他们继续在朋友圈里晒出
“腊八粥”，一碗复一碗
满满的灿烂若锦。但在清晨
我不愿醒来，不愿醒来后
翘首北望。热闹是别人的
江湖却是我的
截然不同的远不止这些
前途叵测呵，“铁头功”、“穿墙术”
越练越感觉是一场春秋大梦
还是难免写到“春”字了，我希望
此后的新组合囊括：春联
春色，春笋，春韭，春晖
春花，春水。春和景明
春风浩荡。我希望
站到故乡的屋檐下
什么也不想，在围裙上
擦擦手，一院新碧
数麻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