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来书

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

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辛弃疾 《满江红·敲碎离愁》

1

仿佛是一副创作中的油画，站在医院四楼的窗前，间或闲暇，最喜欢凭栏远眺。

不远处的几座杨林，每天都会被多涂抹上一点绿意，从一开始来时的灰黄，忽而变得郁郁葱葱。医院院子里有一面红旗，猎猎飘扬，高大的信号塔，落到照片里，近乎粗暴得格格不入。

而后的一场春雪，恣意而缥缈，下着下着就化了，化着化着就没了，令人有些意犹未尽。病室里的味道依旧五味杂陈，倦惫时便躺在陪护椅上数点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数着数着，不知何时数到槐安国去了。

2

一场疫情改变了太多东西。无论是旧好们的疏远隔绝，还是探视时的小心翼翼。其实，皆是人之常情。然而，最可怕的在于，许多事情明明是打着“科学”幌子的唯心主义，没有必要的恐慌被制造出来，继而以较之以病毒十倍百倍的效率疯狂传播。

从这个角度审视，惊慌失措比疾病更可怕。疾病终将治愈，但社会个体内心的阴影，不知会肆虐多少岁月。在脱胎于1918年全球性大流感历史史实的著名小说《大流感》中，作者不断反省及感喟，“还有一些手段没多少科学根据，但听上去合情合理。它们的确也是合乎情理的，尽管这个‘合乎情理’的‘情理’是那么令人绝望”，“ 它使人们疏远……把你所有的社会生活都搅没了，没有社会生活，没有校园生活，没有教会生活，什么都没有了……它完全破坏了所有家庭和整个社会的生活”。

一百年过去了，科学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尤其是在身处的这个东方大国，医学实践证明，疫情是可以战胜的，变态的恐慌，只会导致其它的心理问题。

年前返乡，林林总总，而今已经可以很切实地理解那些被隔离者的无奈与失望了。不过，站在窗前远眺，还是满眼明媚的阳光。

有改变，有印证，这也是莫大收获。给心猿意马一个小小矫正，会幡然醒悟，你的生命之中，哪些值得，哪些不值得，无论曾经多么光鲜，或者豪迈。

3

“莫名的恐惧使得我们沉沦为奴隶”，语出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

半生忧患，一提及“恐惧”二字，脑海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几个词汇居然是：鸟铳，山匪，激流，车祸，大抵此辈。独独没有疾病。

作为一个资深陪护，在二十多年近乎三十年的光阴里，寻医问药，床前奉侍，的确已到了行云流水炉火纯青的地步。或许因而反倒是减轻甚至是模糊了对于疾病的怯意。作家毕淑繁说过，“人们总是终身困顿在自己茧里，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人们也许会恍然发觉：世界原本就是一张巨大的茧，而我们从未真正的生活过。”

生活远没有那么不堪，以哲学家的心态去面对这个世界，估计一天也不能坦然地捱到底。就事论事便好。譬如曾经那差不多四年的“养虎为患”，腹下长出一个东西，某位医生朋友给出极端的两种判断，那一夜百感交集，最后的决定是隐瞒，吞药止痛。远不是不敢面对如此简单，个中缘由，此前曾立文释疑。

四年之后手术，一场虚“惊”——惊字用得有点牵强，俚语曰，“虱子多了不觉咬”，慢慢学会了与之相处，久而久之，如果不是“它”猝而发作，根本不会再为它耗费一点精神。

4

开卷即有益，哪怕鸡汤文，有时也会提供一点可贵的养分。

陪床生涯里，忘了哪一次，看过一篇通俗小字，而后为它归置二三，主旨如下：

第一，不要把自己活成 “宠物”。（因为没人有义务惯着你。）

第二，不要把自己活成“小”男人。（因为没人会可怜你。）

第三，不要把自己活成“标签”。（因为只能作茧自缚。）

……

鸡汤文的特点在于举重若轻，推人及人，腆颜说了半天，到了自己身上，未必做得到。目下流行各种短视频APP上，类似的东西，铺天盖地。犹记得去年，一位著名的情感节目主持人（导师），在飞机上脱鞋翘脚，被人曝光，火速致歉。哪来什么上帝视角呢，人类的一个劣根性便是，指责别人时头头是道振振有词，反之到了自己身上，无比宽容。

但是，纵然如此，人家说得对的，还是应当吸纳消化，无须管他如何表现。同样的短视频平台上，也有许多公益UP主，时而救助一个孤苦老人，时而救助一个贫弱儿童，明知道他们博流量，明知道是团队操作，可只要救助本身是实实在在发生，且不可逆转，那么，就应当鼓励致敬。有人做，总比漠视好。

哪怕是一次疫情改变得再多，生活也没有那么不堪。人心变就变，你自己有所坚持才是正解。人世之中，阴阳共生，任何一方失衡，都是灾难。

那么说来，在阳光明媚的窗下，数着点滴，看看经史子集可慰，观一观鸡汤短视频，亦可慰。这才是人，这才是人的味道。

5

死生看不看淡无所谓，因为客观世界的发展，不以哪个的意志为转移。

既然默认了普罗大众人心的复杂性，就需要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枷锁愈多，愈觉假面。每个人注定是一座孤岛，彼此之间的桥梁若有若无。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有失望。

等到不远处的杨树林规模空前时，残雪消弥，旗帜犹还猎猎。大病初愈的人闹着要出院，医生忙着来下医嘱。才觉小梦一场。

堪堪小梦一场罢了。该撞的钟接着去撞，该吃的土接着去吃。

江湖哟，鸿雁哟，鱼龙哟，湖山哟，来来来，咱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