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张公

新晴皆正好，只是未还家。

地远耽碑事，餐稀爱竹牙。

老榆钱暂寄，枯草鬓仍遮。

生计如罗网，何年松一些。

         ——《清明作》，于2021.4.5清明日

清明夜九点半左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每日的功课，一首五律《清明作》。俄尔即看到张立明老师留在诗下的评语，“都说‘愤怒出诗人’，海亮也不愤靑啊？那就是‘寂寞出诗人’了？海亮好像也不忒寂寞吧！抑或是‘孤独’九年如一日，曲曲弯弯的舜耕山路上留下了多少足迹，只有海亮自己知道！三千日山路，三千行足迹，三千首诗词，唯有勤奋才是王道，才是动力，才是取之不尽、吟之不竭的诗思之源泉！”

张立明老师是前辈，虽然相交甚久，见面并无几次。最佩服张老师的，是他对于作品的理解，不止准确，而且深邃，往往一语中的，可谓知己。半生跌宕，江湖逐窜，餐风饮露，砥砺寻常，因而，如果每每自怨自艾，顾影自怜，是一定捱不下去的。活着，是一件比死更艰难的事情，这个结论不适合同学少年风华正貌的新青年们。大抵到了悟出它，多半已是壮怀激烈中岁崔嵬的光景。既不可悲，也不可怜，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问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旁人骑马，“我”乘船，而已，而已。

早上胡乱收拾了一番，戴上口罩，换了鞋子，又走到山下湖边去。森林公园里樱花在怒放，碧桃在怒放，几丛红花檵木也在怒放，包括大片大片识花软件上标识为“阿拉伯婆婆纳”的贴地植物，开着明丽的小蓝花。总是写到一个成语，“春光明媚”，什么才是春光明媚呢，就是眼前的样子吧——花团锦簇，蝶舞莺飞，诸峰苍翠，连湖里的水，都格外清澈。当然少不了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仿佛在身体里晕开了涟漪。游客如织，人面更比花面好，那种祥和与幸福，装是装不出来的。找个石凳稍坐，不免又在脑海中泛起昨夜张立明老师评语中的几个关键词：愤怒。寂寞。孤独。

明明是愤怒过的。在高考失利被逼着放弃复读而走进一所最烂中专的时候；在服务多年的国企忽然一夜倾坍与妻黯然下岗的时候；在冒着暴雨顶着钢板攀上十几米高冒出熊熊火焰铁炉的时候；在被黑心官僚厚颜欺骗的时候……愤怒是一瞬间一刹那，而后还能如何呢？放弃生命的光明，一头投入黑暗的怀抱？除了伤人害己，别无它用。譬如下岗问题，一纸解约协议签掉，不惶恐么？何去何从，不晓得的。赖着不签，死扛到底？时代大潮，赶上了就是赶上了，再高尚的情怀，摊到他人头上，劝解会声情并茂，反之，则黯然失色。所谓为改革做贡献，这是一句极不负责任极隔岸观火的鬼话，反正不是他们。不过，事实形成了，一家老小，终是得要讨活，要糊口。开过店，做过力工，管理过私企，再回到行政单位做文秘，梦想一次一次成型，梦想一次一次破灭。睁眼重看世界，三十七岁的大龄“青年”，觉得到外面闯一闯也不错，跟妻商量，她说那就去吧。然后便是熟悉的江淮草木舜耕山色，恍惚便是九个春秋。到了张老师提出的第二个关键词，“寂寞”。

寂寞否？然也，非也。星霜荏苒，容颜屡变，一个人，一爿楼，一面山，一座湖。一年又一年，一个人住在两间八十年代出品的老公寓里，左右无人，潮湿阴暗，忙起来昏天黑地，闲起来痛不欲生，此间没有形容词，现状罢了。寂寞始于心底，空了，烦了，乱了，恼了，寂寞自然就来了。要消除它，需要一些必须的填充及转移。首先，要有一个两个爱好，正好有文学，看看书写写字，起码占用了不少时间与空间。其次，要勇敢走出去，于是日日山行，积年累月，虽然最后伤了膝。最后呢，要常常置身人群，有意识，或无意识，超市，车站，小吃店，菜市街，无所事事，仅为领略，或治愈。况且，公务并不轻松，杂七杂八放在一起，哪还有寂寞什么事情。寂寞关乎心境，孤独则出于现实。

如张老师第三个关键词“孤独”——孤独是你感受不感受，它都客观存在的，形单影只孑孓而行嘛。这个没有办法，只能是“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朝朝暮暮，书看破了，诗写乱了，甚至到不想山行的一刻，可以用电影电视来填补。失眠虽不是常客，偶尔也邂逅，那就拿起手机，在忽明忽灭的漫漫长夜里，看小说，看视频。孤独说到底，仿佛是一种运命，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不算太坏，惟有坦然相对。

一切一切，说透说开，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稍有尊严地活着。颇不喜欢那种骂天詈地憎神厌鬼的活法，举世皆敌，都是自己找的。有幸生在一个最好中国的最好时代，至不济，脑力不够体力补，找个工厂找个工地，卖上把子力气，一家活个饱暖还是能够做到的。没有啥子可尴尬的，面子在你支撑不起来的时候，一文不值，吃饱穿暖，才是比较重要的事情。

上边的五律之中，估计有几处让人费解，一向最不愿解诗，因为有了张立明老师的精彩点评，不妨稍作释疑——“耽碑事”，是指前些日子二妹提议，说外公生前最疼咱们俩个，咱俩给他立块碑吧，不关其他姐妹。因为清明不还家，唯有后来再讲；“老榆钱暂寄”，往年母亲没有重病时，清明都是她去给外公上坟，按照乡俗俚约，妹妹们上不得娘家的坟，现在母亲去不了了，便让二妹找个十字路口烧一打纸钱，对了，还有暂请老榆也帮忙付上几枝，榆钱，榆钱，是这么个意思。

看完张立明老师的诗评，一时感慨万千，当时便回复，“愤怒过。寂寞过。然后一看，没用。既然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就改变自己。说到底，还是中国儒释道三家的哲学起了作用。肩背上负山，精神上就自由。艺术如玩意儿，惟手熟耳。”

半个小时前恰好收到《诗刊》今年第三期下半月刊，在最后一页，倒数第三首的位置，上了首七律，《小寒日杂吟》。朋友来贺，很诚恳地答谢——自然投稿，只在坚持。正如张老师提及的，“三千日山路，三千行足迹，三千首诗词”。

数量代表不了什么水准，只是代表一个愤怒过寂寞过且继续孤独的人，十数年如一日，坚持做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