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与诗友关于古诗词创作的讨论中,再一次郑重提出熟读中国文化史甚至中国历史的观点。
当然,唯建议耳。顶多是一家之言,类似的或者更准确的主张,在古人的正统塾院学习中,本就是整个体系不可或缺的一环。今人创作古诗词,不敢全谓照猫画虎,但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的状况却是常态。为什么要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史及中国历史,单纯的学术角度,事关熏陶与底蕴。也便是一直对所谓古诗词外文译作存在保留意见的出发点。尽管译作有意译一说,离开了特定的语言环境、血脉传承、历史背景、民族特性,那样“意”出来的“古诗词”,还是古诗词么?反过来,可以举证国人泊来之“现代诗”,亦然。
不读史,何用典?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没有问题。更不必似辛稼轩痴于掉书袋,大凡一字一词,必有出处。然而片面因为懒惰而大言诗词当直白用语的“改革派”,不足鼓励。他们还要“改革”格律诗一切限制“自由”的因素,改到面目全非,面目可憎。只有做到掌握精通,了解了其中款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行家里手,再来言其它比较好。况且,那样痛苦的话,大可去写自由诗好了。戴着枷锁跳舞,在有限的空间实现最大的自由,正是古诗词以及格律诗的魅力所在。
能够做到从容用典,属于较为高级的要求,再降低下门槛,古人作品中常用典故,不言一一胸中了然,到时候翻一翻工具书,百度百度,不算苛求吧。一切艺术,自模仿始,“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到了网络时代,手机电脑,已成为懒人神器,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工夫。古人白话入诗,化腐朽为神奇的创作案例,比比皆是,李太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子美“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辛稼轩“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到了之后柳永李清照蒋捷纳兰们,更是潜移默化鬼斧神工到极致——可这不是拿来“改革”的“堂证”,而是古人创作的一种方向,更是艺术到了巅峰而实现的“大自由”。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你知道人家经历了多少磨砺抵牾才使然。
熟读中国文化史甚至中国历史,继而讲诗词用典,其中有大境界。举一个例子,读者们常常在诗词作品中遇到“刘郎”这个典故,刘郎是谁,刘郎背后又承载着哪些文化符号,不去认真做做功课,一知半解,很容易以偏概全囫囵吞枣,闹出笑话。“刘郎”的指向,简单归拢,便有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蜀汉昭烈帝刘备、东汉人刘晨(又引申为情郎)、南朝宋武帝刘裕、唐代大家刘禹锡、伪齐刘豫之多。以上诸君,各有精彩,事迹不胜枚举,因为篇幅的限制,仅形容一下引(刘郎)以自谓的刘禹锡老先生背景大概。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作为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团骨干之一的刘禹锡,与柳宗元等八人各被贬谪为州郡司马,远蹿江湖,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八司马事件”。 元和九年十二月(815年2月),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起被朝廷“以恩召还”,回到长安。元和十一年三月(817年2月),他去京郊玄都观赏桃花,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中明显以桃花隐喻暂时得势的奸佞小人……哦……然后,他又因“语涉讥刺”,得罪执政,而再度遭贬。又是十数年,直到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才奉调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大和二年(828年),诗人再游玄都观,写下了《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次在题序里,他写道,“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一语道来,无限唏嘘,人生沉浮,可见风骨。什么叫不改初衷,什么叫痛快淋漓!只要打不死,咱就接着刚。老先生这种斗争精神,百折不回,却使得原本凄苦萧瑟的放逐生涯,因为两首诗作,平添了些许诙谐幽默。纵观一个典故的成型,也从另一方面提供了较为确凿的素材,以鉴历史。历史从未虚无,只不过被无数的胜利者当作了私器,改来改去,最基本的历史观应当是,以正史为骨,以野史典故为脉,互为界定。
以典故而观,古诗词创作绝不是一门简单的“手艺”,不是讲掌握了基本规律,一下就成长为“参天大树”。清乾隆帝一生诗作近四万首,能够被后世传诵的有几?大约也就能拿“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落入梅花都不见”来促狭一番。今人创作古诗词,基本规律遵守,在此基础上,还是应当多写新生事物,写家国情怀。新言新语新风新韵,皆可落笔,关键在于自然生动,不刻意,不突兀。知古而不泥古,核心在于梁柱存,活水来。
未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在具备相关天赋的前提下,不下一番大功夫,哪来梅香扑鼻香!?诗词创作,乃至所有艺术创作,向无捷径可言,而且,任何的浮夸,所带来的,必是原则性的偏差。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可为座右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