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

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

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

四者备而祸全。

                          ——王阳明（明）

1

从三十七岁起，我便开始不再做“梦”。

原因非常简单，一个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的老青年，是应当长点记性洗心革面了。

然而，后来虽然算不上负笈远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终究是过去十年，不曾荒废。俯首贴耳，牛马行走，登更高的山，蹚更深的河，鸟飞花落，朝朝暮暮。

不过，依旧没有脱出随波逐流的范畴。时代大潮，浩浩荡荡，翻翻滚滚，泥沙俱下，一个人若是妄言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是个冷笑话。虽被裹挟，犹可校正，至于结果如何，一日不定论，谁知道呵。

每个人都是那条努力向岸边扑腾的落水狗。

无非是姿势的狼狈或者优雅之区分。

2

《阿飞正传》里介绍，这世上有一种鸟，它生来就没有脚，一生都只能在天上飞，它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就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一九九零年代拍下这部片子的时候，张国荣才三十三岁，风华绝代，一时无两。哪个会料到，十三年后，在四月的某个黄昏，他折了翅子，从二十四楼坠下，像那“无脚鸟”，悲情地落了地。

世间的悲剧大抵如是，万事皆因来不及。来不及好好活过，来不及与子偕老，甚至来不及在彻底为黑暗吞噬的一刻，回眸一笑。

情商高的人并不是没有敌人，这个“敌人”恰恰是他自己罢了。

深渊对于每一个对它凝视的人而言，皆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某些时刻，神魂会无端激荡，往往稍纵即逝，譬如在悬崖俯瞰，仿佛就有个声音有诱导你，“跳下去吧，一切都会了结！”，这与摩天大厦的倾覆感、列车的冲撞感，如出一辙。

至于其中的原因，心理学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人们总习惯于放大自己的不适感”，“可能是大脑错将‘跳下去’解读为一种安全信号”。

心理干预很重要。但心理学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佛家讲宇宙如芥子，那人类算什么呢。人类会关心一颗埃尘中无穷小的微生物进化的程度么？

因此，无知者无畏，反而在一定条件下，是大智慧。

3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似乎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水浒传》、《杜十娘》，等等等等。

在最近某APP流行一些“社会实验”里，实验者向路人借取五块或者十块钱，并解释自己面临的困难，大概就是手机钱包被人偷了之类。路人的反应颇有意味，越是穿着光鲜知识水平不低的，越容易戒备；越是生存状态堪忧没怎么喝过“墨水”的，越会慨而相赠。

剔除实验者可能片面追求流量的因素，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首先是因为一些坑蒙拐骗现象的泛滥，透支了大众的怜悯心，以至于产生过激反应，关闭心门。其次，见过“大世面”，领略过人心险恶，总感觉四望皆敌。最后，善良只跟本性相关，不要把慨而相赠者想象成“社会小白”，他们不过是选择了“相信”（人心）。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一联的作者是有明一代“闽中十才子”之首的曹学佺。天启二年(1622)，曹学佺被起用为广西右参议，其人素来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到任前他就对当地的皇亲贵胄们的胡作非为多有耳闻，暗下决心要予以整饬、肃清。一日，皇亲的奴才放纵斗犬任意扑击路人，一秀才奔跑不及，摔倒在地，斗犬遂骑在秀才身上撕咬，秀才命悬一线，这时路边冲出一杀猪佬，手起刀落剁了狗头，救下了秀才。皇亲的奴才当然不依不饶，他们把杀猪佬捆绑起来连同死狗一起送到官府，要官府判他死罪给狗偿命。一审又审，秀才居然因为贪图财物以及皇亲势力，出卖了屠夫，更改了口供，说他自己和斗犬相好，是朋友，那天是斗犬和其在玩闹嬉戏，是屠夫恶从胆边生杀了斗犬。

曹学佺听完秀才改的口供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命令衙役杖击秀才，秀才挨不过，终于招了是皇亲如何用重金和威逼要他做假口供。案件真相大白于天下。曹学佺重判：屠夫无罪；秀才，与狗相好、认狗做友、恩将仇报，革去功名，给皇亲去当狗!并愤然在案卷上写下了那首千古名联。

4

历来世人言“痛打落水狗”，其实心下不免自况也。

哪一个不经受社会的“痛打”，可以幡然醒悟？

登更高的山，蹚更深的河，走更远的路，看更广阔的风景。说起来仿佛还不错，可但凡有一条出路，谁愿意晓行夜宿，远走他乡！曾经梦里的自己确实不是这个样子，至少不是这个一身刀剐滚油泼头的样子。

苏秦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郭德纲引用当年明月的话说，“那一夜，我梦见百万雄兵。”（《明朝那些事儿》）

胜利者有权利写下历史。

至于苏东坡大笔一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你不是苏东坡，你没有深悉他的处境，这话可真不能信。

信了，要么巨富，要么巨傻。

5

十数年来，守着一座山，一泊湖，一枝笔，一条河。

我时常跟朋友坦言，够幸运了。

彻彻底底认清自己，是件好事情。

与一切矫揉造作决裂。与三十七岁之前的那个自己决裂。

盛世繁华，多看一看，长夜那么静，天空那么蓝，只要自己不舍弃自己，没有人可以。

偶尔沉默。偶尔呐喊。反正都在天地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