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到了,麦子熟了。
这既是一个节气,也是一个事实。
可家里已经无麦可收,土地做了流转,母亲整日懵懵懂懂,她已不太关心麦青与麦熟。不过,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凄楚地喃喃,“我家的麦子,都是别人的了。”她的儿女们其实终会嘘上一口长气,再不用到猛烈的阳光下,去挥汗如雨。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一季的麦子,七折八扣,水电肥车,无利可图。
在故乡,如果不是承包大片土地,小家小户的种麦,已渐渐沦为某种象征。象征着这家人不是懒汉,地没闲着,殊不知,那一点收成,不见得能抵得上一个人一个月打工的收入。但农民嘛,终究舍不了土地,不种麦子,还能种点什么呢。现在遥想,当年最累的关于麦子的记忆,而今皆是满满的恋眷——麦收时,家家早起,两三点钟,三四点钟,夜里清凉,拔麦抑或割麦,效率好过白日,大概东方渐红,婆姨们便要拎着早饭的各种吃食上场了,有鸡蛋、咸鸭蛋、咸刀鱼、包子、糖三角,热乎乎雪白雪白的馒头……浇地伙食也好,母亲通常会切一些猪头肉,带一根肠或火腿,白馒头下放一瓶用冷水拔过的啤酒。
时过境迁的回味总是悠长,彼时彼刻,却是忍着耐着,按下性子苦捱。类似的矛盾心理,海子在一首诗中也曾刻画,“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回家来/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只有水烟锅/咕噜咕噜/谁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黄土/熟了麦子呀”。这首诗的名字便朴朴素素地唤作《熟了麦子》,创作于1985年1月20日,时年海子21岁。诗风一贯的温情而压抑。
“油灯下/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这个场景太传神,足以让人共鸣惆怅。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和他的一个盟兄搭伙走村串户做着爆米花的营生,宛若海子笔下,夜里很晚回来,满脸黢黑的老哥俩在油灯下点钱分账,一分两分,一毛两毛,捋来捋去,彼此无言。四十年前呵,粮食贱得很,无论是小麦还是玉米,仿佛两三毛钱一斤的样子。产量本就不高,再交完公粮,一家那几亩地,并不好活人。所以,后来种棉花,种菜园,弄杂货店,养兔子,父亲单独的履历更丰富,锁匠,白铁匠,电焊工,赤脚医生,废品回收者,修车人,可谓琳琅满目。
祖祖辈辈如是,即便你离乡背井去外地务工,麦子熟了,什么事儿都得放下,马上回乡参加收割。因为麦子熟了,最怕风雨,而且农时稍纵即逝,抢收抢种是第一要务,特别在联合收割机没有普及开来的年代,割下来的麦子,载到场院里,要晒,要压,扬场结束,再晒麦粒,家中没有主要劳动力的,会愁死。等麦子上了场,小孩子的任务之一便是看夜,水火偷盗,不得不防。每每抱上一铺被子,一头扎到麦秸堆里(可以防露防潮),先是心惊胆战地左顾右盼,再小的动静都能心生波澜。好容易适应一些了,便打开小收音机壮胆,两眼仰望星空,看呐,这儿一颗流星,那儿又一颗,渐渐地,小孩子与周公盘道去也。四下虫吟,不远处的大树们无风自动,场院下的乱葬岗里,常有黑影晃动,亦狐亦兔,谁晓得到底是个啥呢。
最夸张的是夜里扬场的叔伯来挤被窝,第二日醒来,看看旁边的人形大坑,形踪杳杳,半晌发愣,似有所悟。然后被取笑,弄得满脸通红。从拖拉机压场,到脱粒机出现,似乎农人们欣然接受。联合收割机的出现,最初却是嘘声一片,鲜有人用。一个是收割成本的增加,机子越少,单价越贵;一个是老农们看到收割机漏掉的麦粒,估计估计,一亩地,得有半蛇皮袋,心疼哟。然而,任何一次生产力的提高,皆是无可抵挡,不过两三年,已经没有哪家会再脱粒、压场。芒种一过,麦子熟黄,家家户户去引机子,若是收割机过地不入,说不了会有人躺到收割机前撒个泼了。
打打嘴仗,是家常便饭。麦子熟了,终是天大的事情,或者比天都大。然而收割机械的进步,变相地增加了晒麦的痛苦。最早呢,割麦,拔麦,运麦,晒麦,压场,扬场(脱粒),泥垛(麦秸),任何一样,皆谓苦活儿。反而晒晒麦粒,装袋入库,成了搭头,属于小小的幸福,因为过了这道工序,意味着麦收结束。而到了联合收割机满地轰隆,需要人力付出的,只剩了晒麦入库。家里年年装麦大小六十几袋,半个多小时扛到厢房,高高地码好。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巨汗,脏如泥猴。
驱车回城,上楼时感觉腾云驾雾,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千唤不起。前年去做中医按摩,医生不免蹊跷:年纪也不算大,怎么还能落个腰肌劳损呢。不需解释,哼哼唧唧的,没啥意思。中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偶尔调侃的心境“崩溃”,不过是一时一瞬,一个刹那。而后,抹抹脸颊,依旧得站起来,再一次投入到新的水深火热中去。像陈先发先生“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的那种勇气,大约流于牢骚,徒惹一笑。
家里已无麦可收,麦子熟了,再不用登车北归。
昨日在某短视频平台,看到有一间超市脑洞大开,居然捆了麦子在出售,麦穗沉甸,秸杆壮实,不时有人驻足挑选,那个镜头相当治愈。
乡愁无可解,唯有麦忽黄。
聊以数语为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