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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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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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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向南方

还有多少个十年能勇敢做热血青年

还有多少个十年能坚持当初的信念

还有多少个十年能不忘怀回忆点点

还有多少个十年能记起青春的容颜

                                ——歌曲 《还有多少个十年》

 

为了与一个更好的自己相遇,我用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刮骨疗毒,涅槃重生,忽然就想到,这个过程与诗人陈先发的名作《前世》中的某些场景何其相似,你看他所描绘,“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

但我属实比那只蝴蝶更幸运。因为“他”竟要在枝头等上亿载。脱掉一层皮,脱掉自己的骨头,文学语言限制了现实疼痛的呈现力,也限制了读者的想象力,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明了深渊中滋长的绝望,有多么坚韧。譬如这十年之中的近半光阴,莫名地在小腹右侧长了一个囊肿,疼痛与形状,与日俱增。久而久之,需要日日吞药以慰。某位医生朋友的建议很务实,他说这能是什么?好的坏不了,坏的治不了,最终的主意只有自己拿。这个回答太像是秋后问斩的判决了,几个昼夜不眠,想认认真真地搞清楚,到底怎么抉择。既然好的坏不了,此处可以忽略,至于坏的治不了,大概就是说癌了吧,倾家荡产,毫无尊严地在病床上翻翻滚滚,到底还是难逃那个结局。既然如此,便漠视了罢,忍着,耐着,拼命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无怪乎后来手术时被医生“怨怼”——早早检查,不就是个小小的腹沟疝气嘛,结果,小手术弄成了大手术,半个小时的事儿,一下子要耗费将近五个小时。

医生在从技术的角度,陈述一个事实,科学而严谨。其实,“蝴蝶”彼时不过是做了最坏预想,查一下简单,可设使很糟糕,一方面自己怕是被击垮,另一方面,全家怕是要崩溃。在绝望中演戏骗自己,其中的心路曲折,惊天动地。然而,基于唯物论二分法,凡事有弊,必有其利。没有白受的折磨,有时候,一个人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泰戈尔的散文诗《萤火虫》( Fireflies1926)有一小段,广为人知,“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我”展翅飞过,狂风暴雨也好,风和日丽也罢,痕迹必然要留下,不过在于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形式。大约一周前,抑郁症合并老年痴呆的母亲,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导致吞咽功能丧失,几口馒头下去便当场休克,所谓千钧一发,马上进行抢救,果断采取措施,从她的喉咙里,把所有的食物抠了出来,母亲终于缓过气,有了呼吸。村医慌慌张张地进门一看,说,“谢天谢地,幸好你在家,不然,换谁,老太太也没了。因为外人不敢上手,女儿们呢,必定被吓懵,更不知道如何施法,等我便来不及了。”其实事后反思,冷汗涔涔,不过,好在是江海漂泊换来的千锤百炼,派上了用场。如果是十年前那个颓废样子呢,到底会不会演变一场噩梦,不得而知。

十年前,正应聘在一家行政单位做文秘,忙时呷墨,闲时呷酒,体态臃肿到上个三楼,都要气喘嘘嘘。没有身份,没有前途,像一个撞钟的和尚,混天度日。而今感喟,记得曾有人讲,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拿”走他的理想便足矣——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凡尔赛,哪需要上升到理想的高度呢,让他下下岗,吃吃土,所谓毁掉,还不是信手拈来。难道不是么,毕业参加工作,而后做了八年国企“小领导”,那是在一个基层粮站,未曾想一夕之间,整个行业灰飞烟灭,仿佛一列高速奔驰的列车,硬生生制了动,岂能不伤筋动骨?身后有病老弱小,所以哪怕是从天上掉下来,脸子着了地,拍拍身上,还是要站起来。到私营铸造厂做小工,做车间主任,做厂长,做副总,仅仅因为老板永远学不会对劳动者尊重,毅然决然地辞职出走。

到底值不值?奇怪的是,对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言,居然十数年如一刹,许多事情都悔过棋,唯独上边这件事情,从未感觉遗憾。大约世间因果,决于小节者众,初入那厂,有一次,被老板抻着去退火窑上楔铁橛,老板站在窑下指手画脚,窑体高温难捱,楔一下,退一下,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忙乱中,一锤砸到左手拇指,顿时血流如注,指甲裂成两半。老板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怎么你干个活儿,非得要利息?”在人家那儿挣钱养家,彼种情况,要么忍,要么滚。我选择在窑顶拈了条破布,把手一缠,继续干活。所以,长久以来,那老板应当一直在纳闷:为什么“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了,那小子竟会辞职?而且年年往回邀,七上八下,最后让他死了心。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一个行政单位的临时工能挣几个钱?放着高薪不拿,这病不轻!资本当然不在乎人性,所以,大家一别两宽,才是佳处。

的确,一个行政单位的临时工,挣不了几个钱。浮生迷茫,夜夜写字浇愁,也常常与同好们寻一爿小店,灯下看剑,壮怀激荡,“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终于有一个朋友建言,假如,他说得很委婉,假如给不了编制,都写了三年多,成绩斐然,又如何?还不是与人做嫁衣裳?三十七岁呵,需要百感交集,质问下自己的内心了。不过是一个旧伤疤,伊来重新用针挑破。流一流血,往常也便漠然,偏偏那一次,遽尔痛下决心,不妨打碎旧我,再重新好好活过。

在单位领导颇为不悦的注视下,递交了报告。倒是这次不是脑子一热冲动行事,提前找到了现在的公司,并进行了简单的实习,认为还能应付得来,才安营扎寨。那年我三十七岁,一路跌撞,一事无成。

在公司做到第二年,恰好有一个外驻淮南的机会,机缘巧合,匆匆中负笈南下,登上高铁的瞬间,下意识对自己寄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于死地,剥皮抽筋。因而,哪有什么成竹在胸呢,不过是一个走惯了夜路的人,把自己化成了一只萤火虫,去旷野里飞一飞,闯一闯。以致于在后来屡屡写到徽山淮水的时候,不止一个读者赞叹,说大袖飘飘,行云流水,殊不知,举目无亲,活不活得起,尚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在电影《一代宗师》里有一句经典台词,“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确定这十年的江淮寓寄,似乎是冥冥中做对了一件事情,即便有腹下囊肿捋之不决的幸耶不幸。也庆幸哪怕是在铁锤裂指嘘气登楼的年代里,始终没有放下文字——诗词,诗歌,散文,小品。然而,写则写矣,特别是匹马南来,差不多有六年,不错,就是六年,尽管无一日不写作,再未投出一稿。确乎没有置气的成分,只是寡淡,寡淡到写出来的东西往博客一扔,再无挂碍。

终于有一天,一位淮南文艺界的师友来相问,“写了那么多,还是要投一投。若是鄙于人情,不妨往中国诗歌网或者一些刊物邮箱发些作品,难不成你是怕失败么?”(虽不敢比拟鲁迅与钱玄同的旧事,总还是有些相似,在《呐喊自序》里,鲁迅在S会馆里抄古碑,有了下面的对话,“‘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没有什么用。’‘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投稿被拒,是一个作者必备的基本素养,或许多少被影射了些些倦于人情的心境,但最主要的一个因素,是懒。懒到连翻一翻邮箱的欲望,都了无。

同样是在电影《一代宗师》里,宫二曾幽幽一语,“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借宫二的柔肠百转来形容,投着投着稿,到底是悔了。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且人家又是为自己好,这件事情,必须得做下去。成百上千的稿子投了出去,能够被采纳的,不过尔尔。这没有什么不好嘛,吾书吾心,既然创作的过程是酣畅的,那么,结果若何,皆可接受。

文字明显是搭头。至关重要的在于,这十年所看过的风景。职场里的勾心斗角由它去,坎途上的头破血流由它去,只留窗前的皎洁明月,山头的松涛柏浪。还有悬湖,芦苇,野凫,荷叶。泉眼汩汩,大河滔滔,俱不或缺。

该放下的,放下了;该收纳的,收纳了。

你再有泰山崩于眼前,也无非从容应对。

整整十年,搬砖,锻体,读书,写作。

我说我不爱餐霞漱瀣,独爱这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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