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苏东坡
1
从来不认为名士风流约等于落拓不羁,又或珠光宝气。
甚至连“名士风流”这个词语本身,都存在很大的问题。
每个人在忠实地活出自己而已。莫昧良心,莫碍他人,至于在人家眼里的样子,由它行云流水。
刻意地营造的,必是脱离自然的。
生活的原初是艰辛,艺术的原初是投入。留什么头发,穿什么袍子,绞尽脑汁,惊世骇俗,可以去做模特,以及街头行为艺术从业者。
王安石伤仲永曰,“泯然众人矣!”
却不晓得,泯然众人,有时候恰好是大境界。
2
这世间最要不得的其一,便是“神化”。
仿佛一位美女之风情万种冰肌玉骨,便不会有三急之忧,不会食人间烟火。
都是俗人,可以理解众生的爱美心。然而,姣好容颜不过是表象,如眺山河画卷。至于山河中的猛兽鱼龙,哪一个不是要命的东西?因而,“女神”、“男神”们的屁味,同样臭不可闻。
当下“大师”如云。在此,首先要肯定此“大师”确乎在某一领域有两把刷子。
于是,流量舆情一下把他们捧上神坛。可有没有想过,人吃五谷杂粮,何来什么至高无上纯洁无瑕的道德家。神坛上的“大师”们,塌方之日觉不远哉。
一朝风向扭转,连他们小时候偷鸡摸狗的往事,都要被拿出来批斗再三。
所谓“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然也。
至于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恐怕会更惨淡。
3
人性顶顶重要。
而把一个人的“人性”从血肉中剥离出来,这不是敬仰,而是践踏。
所以,即便是真正的大师,他有他的光芒万丈,就一定有他的晦暗不明。
四十几载江湖漂泊,沉潜往复,而今常爱跟孩子们说一句话,“人终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似乎与佛家的因果论相类,但本质上的不同在于,因果论讲功利,而某之所谓讲清醒。清醒的意思,不要等到言之不预,凡事需要超前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犹记得曾经观摩过一幅弘一法师画像,慈眉善目,一身风霜。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是近代学界公认的大师。其于戏剧、音乐、美术、文学、金石、书法艺术等领域无不精通,出家前的他有人形容,“风流倜傥,姿骨清秀,声名显隆,无与伦比。”
而到了其皈依持戒,一袭百衲,清癯孤寂。
再多的谀词,譬如赞他圆融出尘,超然物外,可抵得了曾经郁而落发的耿耿?
未经他人苦,何故乱铺张。
有故人撰文,某次与法师小聚,看到他面有菜色,僧袍污垢,瞬间悲从中来。
4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首耳熟能详的《送别》歌,让世人记住了“李叔同”这个名字。
当年,李叔同留学日本,日本歌词作家犬童球溪采用约翰·P·奥德威作曲的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一首名为《旅愁》的歌词,后来又为他取调,于1914年创作完成《送别》。
大师在作品中取得的无上艺术成就才是问题核心。与其去状貌传神,空泛捧吹,不如回到艺术本身。
关于生活经历,大师有其乐,自有其苦。有其惊才绝艳,自有其恣意软弱。
有血有肉,有人的味道。
岂能像一些后来者,为了“造神”,无所不用其极,欲盖弥彰。
5
王维也有《送别》。诗云:“下马饮君酒, 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读之沉吟,颇与“云在青天水在瓶”、“ 万里无云万里天”两句灵犀同妙。
明《唐诗归》评之,“慷慨寄托,尽末十字,蕴藉不觉。深味之,知右丞非一意清寂、无心用世之人。”
不经历生活的“毒打”,哪一个不是青葱少年?
理想主义者的溃败,不在一朝一夕。再回到王维的身世。
至德元载(756年),安史之乱第二年,长安被叛军攻陷,王维被迫出任伪职。战乱平息,即被下狱,按律当斩,但因他被俘时曾作《凝碧池》抒发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才得宽宥,降为太子中允,后兼迁中书舍人,官终尚书右丞。
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们,有一条共同的心路——既然无法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那便寄望于远遁江湖田园,“穷则独善其身”。
无可厚非,无须诟病。
离开了特定的历史环境,大谈古人是非,可发一笑耳。
岂可以今日之尺,衡他年之迹?
6
在一个“大师”如云,“名家”如雨的年代,最宜修心。
永远要晓得廉耻与修养的边际在何处。
省得翻车落马,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如有时间,唯物主义的著作大可以再翻翻。
不必铭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才至佳处。
撅着屁股五体投地的样子,丑陋不堪。
且看一看泥胎木偶的表情,又生硬,又不屑。
它们只在意你的口袋,你能供奉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