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屋檐下,有两只燕窝。一只是崩坏的旧垒,一只是盘踞的新巢。
燕子们来来往往。燕子们从不惆怅。
不止一次坐在阳台上百感交集,看看天,看看云,实在乏善可陈。
马齿苋在院子里恣肆漫延,侵略如火。刈之又刈,却又回魂不绝。踌躇满志的母亲几度“出手”,一株草也割不下,说了声“好难受”,施施然挑帘进屋。
莞尔复凄惶,母亲被病魔都折磨成什么样儿了?数年以来的惨烈经历,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必须要与抑郁症、老年痴呆长久以共了。板上钉钉,别无它选。吞药以支的母亲,累劫而存的母亲,灰发白发参差,终日怔忡混沌,大悲,大怒,夜以继日。
马齿苋之前的漫长岁月,院子里有枣树,有榆树,有臭椿,有槐树。槐树芽芽儿才一尺长,便因为避讳,被剔了根子。
再后来,水缸下栽过紫丁香,影壁上架过金银花,那时候它们旁边还有一口压井。
井水微甜,又泛苦。
2
三年前,曾在风雪之中谒过故宫。大凡传说中的所在,一次看了个够。
走过午门的一刻,风吹雪花,扑扑簌簌。但人潮如织,仿佛万古如蛋,覆压而至。金碧辉煌然否,腐朽龌龊然否,兴亡更替,弹雨枪林,皆抵不过白驹过隙,凝眸再观,人心瓦砾耳。
宁寿宫上有联,“九重敷敛范陈箕曼羡蕃厘共锡,万国会归光戴斗荡平轨路同遵”,万国来朝么?秦皇汉武如何——北击匈奴,封狼居胥,最终还不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有明有清,每道天子守国门,一个朝代悬于煤山,一个朝代屈于外侮,哪来的什么万世江山,盛景永驻。
一个又一个宫殿博物馆里,金玉书画,琳琅满目,小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殊不知民脂民膏,每一件上无不站满啼血的亡魂。于是不由想起布达拉宫里的人皮鼓人头碗来,一时阴风阵阵,甚于冰雪。
太和殿前日晷嘉量从来不朽,铜龟铜鹤永远长青。莫大的讥讽正在于此。
野心家们远去了,寄寓的“凭证”,反而“栩栩如生”。
索然无味,移步换景,被裹挟,被冲撞,等到踱出神武门,雪不留脚,已是日到正午,才如梦初醒。
3
回乡的某一日,在妻心血来潮的提议下,大雨瓢泼,驱车赶去庆云海岛金山寺。
几乎是第五次了,从它草创至今,一次一次观摩,早没了当初的一点点好奇心。虽然南北游商,偏好寺院古迹,重点其实还是在一个“古”字上,主要是“味道”。像彼处,生生在十数年前由一个大富居士豪掷亿万平地起“宝刹”的行径,不怎么令人端肃。数百亩良田,换来一座仿古的道场,值耶,不值?
上一次是四年前陪母亲来散心,光阴轮转,要说变化,终究能归纳出一些:譬如寺外修了大型停车场(不免又要纠结于“良田”);寺前的斋店,正在大举装修;天王殿前的放生池被回填成广场;寺后的白玉观音换成了白玉如来。特别是放生池,曾撰文作评,池中放生,水族拥堵,死伤狼藉,池上卖生,生意火爆。佛说慈悲,到这儿,变成了“不可说,不可说”。
腹中饥肠辘辘,雨余三分清凉。在寺前街西南角的地儿,找到一爿夫妻小吃店。要了些吃食,与店家夫妇攀谈起来。他们是东北客,在家的居士,笃信之人,言语温温。为了信仰来到这儿,而要为了生活,一边礼佛,一边经营。于是讲到信,讲到善,跟他们盘道讲,有“信”是件好事,只要是法内之信,至于“善”呢,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国家清明,欣欣向荣,这才有了民生的优渥。眼前河南水灾,国力民力,八方与援,放在旧社会或者其它国家,不知是一种什么状况。
店家夫妇认可,彼此良祝,各生欢喜。
倒是海岛金山寺的格局,与差不多所有的寺庙相仿,不需赘言。
4
几个善男信女在朋友圈下留言,大约是马齿苋的吃法种种。
过水攥干,调料加拌,偌以蒜末麻酱,这是其一。
晾晒冷藏,反季的时节,拿来做馅,这也是其一。
其它的,可以到抖音快手上搜一搜,说不定会有“彩蛋”。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不爱。不要讲母亲不爱,自己也不爱。像母亲,吃过的草,吃过的糠,吃过的树叶树皮,应是不堪回首的东西。
在一场盛大的乡村葬礼上,乡党们论起年纪,而后忆苦思甜。跟他们说也吃过几年红薯叶红薯梗红薯干子掺杂的红薯面儿,一个个满脸的不信。于是说到一件物事,皆皆点头称是——红薯面儿饸饹,佐菜寥寥,指着醋来当家,滋味在于回味,当时可不好下咽。
在石家庄西郊上学时,再一次见到饸饹,古法荞麦面儿。那是在一个叫于底的村子庙会上,七毛钱一碗,陈醋,香油,葱花,蒜末,大概还有别的搭配。一个老汉现榨现煮,他操作着一具木臼,一端是臼槽,杠杆原理的木锤砸下来,面条从臼底的“筛孔”中挤出来,恰好落在热气腾腾的锅里。与当年的红薯面饸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学校在于底村南面。于底村不止有庙会,村后还有一座名唤虚云禅林的小小尼庵。村中有市集,有书亭。两年读完一个书亭,梦想破灭的年代,沉浸于温瑞安的四大名捕系列,黄易的《大唐双龙传》系列……日升月降,西望太行,卧佛峰约约隐隐。
纯粹的“粗粮主义”,如马齿苋,如红薯面饸饹;务虚的“田园主义”,如去城乡居,如终南众隐。
不过是凡尔赛的“理想国”,如果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么诱人,“大神”们早干嘛去了!
5
六七岁见村里体验生活的大学生,他们寄居于左邻的四间土房里。
每每去扒窗户,人家往屋子里招呼,自家却吓得落荒而逃。
几个年轻人读书,打篮球,穿着运动衣裤,唱着革命歌曲。
一个暑假很快过去,抚过小孩子后脑勺儿的大学生走了,留下一片空白,于小孩子的精神世界里。
遂疯了一样想冲出贫瘠的村子,去外边透个气,可是太小太无力。
又疯了一样想长大。却不晓得,终于长大了,谩赢得满怀的烦扰。
这就是人生么。
——这就是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