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成化间,六部最称得人。王翱等正直刚方,皆所谓名德老成人也。观翱与李秉、年富之任封疆,王竑之击奸党、活饥民,王复之筹边备,姚夔之典秩宗,林聪、叶盛之居言路,所表见,皆自卓卓。其声实茂著,系朝野重望,有以哉。
——清 张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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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新县镇王帽圈村,祖上是有明一代的名臣王翱,字九皋,世称“王天官”。
《明史·王翱传》载,“永乐十三年,翱两试皆上第,授大理寺左寺正。”后官至御史、右佥都御史,协镇江西,后经略辽东,总督两广。“夺门之变”后独掌吏部事务,为英宗所敬重,累加至太子太保。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刚明廉直。年八十四,卒,谥号忠肃。文治有《王忠肃公奏疏》(《皇明经世文编》)。
王忠肃公一生刚正不阿,惩贪抑奸。提督辽东军务时,“翱以军令久弛,寇至,将士不力战,因诸将庭谒,责以失律罪,命左右曳出斩之。皆惶恐叩头,愿效死赎。翱乃躬行边,起山海关抵开原,缮城垣,浚沟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使烽燧相接。练将士,室鳏寡。军民大悦。又以边塞孤远,军饷匮,缘俗立法,令有罪得收赎。十余年间,得谷及牛羊数十万,边用以饶。”即便到了晚年,依旧勤勤恳恳,如履薄冰——“自奉俭素。景帝知其贫,为治第盐山。孙以荫入太学,不使应举,曰:‘勿妨寒士路。’”
何谓“勿妨寒士路”?家贫,孙辈蒙皇恩,可以免试入太学,王忠肃公认为这会压榨天下普通士子的名额,而固辞。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居然依然是“家贫”,可见王翱的官声。王忠肃公出自贫疲之家,知道寒门上升的出路有多坎坷。上世纪末,曾就职一家基层粮站,那儿距王天官墓大约四五里,庄稼棵没有起来之际,从大路行经,便能看到墓地的概貎,经历了五百多年的天风海雨,稍显没落。唯有一碑,歪歪斜斜的几只石马石翁仲。即便如此,某日听闻,竟而还遭了贼,有石马石翁仲失窃,很快蟊贼被逮,赃物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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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是明成祖朱棣的年号。永乐大帝的丰功伟绩自然不必细说,但一将成名万骨枯,兴亡尽是百姓苦,他起兵造反建文帝时期,杀戮无辜也无数。村子里的老人们总说起“燕王扫北”的暴虐,三次反复,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一片白地。所以,故乡的村名就有“十四户”的存在,便是说,一个村子杀到只剩十四户的人家,外公曾感慨,老辈子人傻,人家扫荡,不知道躲一躲。
故乡在京南四百里,古来即是兵家必争之地。永乐大帝就藩燕王的封地在北京,举兵南伐,几番拉锯,拉一次,男人征兵,妇孺老人杀光,据说这样征来的士卒会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没有牵绊了嘛。可想而知,永乐十三年进士的王翱,经历的兵祸该有多恐怖。而立之年,入了朝廷,其也堪称天才。封建科举之难,著名的“范进中举”颇能说明问题。
八十秀才,耋耋童生,非罕闻也。且看《儒林外史》里怎么“糟改”范进中了举人的形容,“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中了举人,结果是心态崩了,想想也是,三十几年的千辛万苦,都已知了天命,一下子野鸡变凤凰,脱胎换骨,成了连老丈人胡屠户都要仰视的大人,怎能不扬眉吐气?
猪油蒙了心的范进,差点没疯掉,那么“举人”的意味是啥呢?明、清时称乡试中试的人为举人,亦称为大会状、大春元。中了举人叫"发解"、"发达"。习惯上举人俗称为“老爷”,雅称则为孝廉。汉代人才选拔多有推举制,叫“举孝廉”,可以为官。隋唐确立科举后,中了举人,才有资格参加殿试,再中进士,称“天子门生”,真正进入了官僚的行列。最底层没有功名的基础考生叫“童生”,然后一步步是秀才、举人、贡士、进士。
因而才道,三十一岁高中进士的王忠肃公,很有几把大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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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地处渤海湾西岸,不止历史上被称作“苦海盐边”,而且因为地理偏北,自来更是北方游牧民族遥鞭南向世代侵略的重灾区。否则《水浒传》里也不会有将犯人剌配沧州牢城营的描述。王帽圈村西北二十余里又有一村“挂甲林”,传说最早是北宋杨家女将穆桂英征战间隙产子的一片树林,产子要解甲脱袍,随手挂在了树枝上,后来此地聚民成村,故以为名。
可见地理上的贫瘠荒芜,还有兵祸匪祸绵延,再给燕王朱棣三次大杀大掠,王翱还只能叫作王翱的前三十年,有多悲摧。《明史•王翱传》里仅仅数字形容王忠肃公家境,“景帝知其贫,为治第盐山”(盐山即今盐山县,彼时王帽圈村为其治地,今为孟村回族自治县辖属),别忘了,这时的王忠肃公已官至公卿入主吏部,民仰为“天官”,居然还要景帝为其回乡治第修房子。景帝何人? 明宣宗朱瞻基次子、明英宗朱祁镇异母弟朱祁钰,父兄皆虎狼睥睨辈。朱瞻基就是热播电视剧《大明风华》那个有勇有谋的皇太孙,明英宗朱祁镇则先是在“土木堡之变”兵败被瓦剌太师也先所俘,放归后,再是搞了个“夺门之变”,拿下景帝,成功复位。未几,景帝朱祁钰被废为郕王,亡。
仿佛景帝一亡,王忠肃公失了靠山。其实非也,别看英宗复位即杀了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等大臣,但他又不傻,要坐稳天下,岂能怠慢梁柱?史载英宗对王翱甚宠,“夺门”后,石亨想除掉王翱,王翱便请致仕,毕竟七十几岁了人了。本已获英宗批准,但因大学士李贤力争,又把他留了下来。英宗尊宠王翱,时常召他到便殿谈论,称其为“先生”、“老王”而不称其名。王翱年近八十,记忆力已然很差,曾令郎官谈伦随他入宫,英宗询问原因,王翱叩头说:“臣老了,所聆听的圣谕,怕有遗误,所以令这个郎官来记下来,此人诚实谨慎,是可信的。”英宗听后很高兴。
纵观王翱王天官王忠肃公的一生,波澜壮阔,抵天之倾,是故乡为数不多的人文先辈,惊才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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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肃公小时候家里很穷,纸笔糜费不起,母亲遂教他在沙地上用树枝草茎写字。眼熟吧,《宋史·欧阳修传》记,欧公“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又有著名的“欧母画荻”典故,“欧阳公四岁而孤,家贫无资。太夫人以荻画地,教以书字。多诵古人篇章。及其稍长,而家无书读,就闾里士人家借而读之,或因而抄录。以至昼夜忘寝食,惟读书是务。自幼所作诗赋文字,下笔已如成人。”
荻草近芦苇。究竟是受了欧母的启发,还是前人张冠李戴,已无从考据。
青年时代参加过两次县里有关王忠肃公生平的讲座,大概记之。